綠杆鋼筆(1 / 3)

綠杆鋼筆

入夏以來,地麵上白天從太陽光中吸回來的熱,就多於夜裏邊散放的熱。地麵也像村西頭八十歲的豁牙爺一樣,長年躺在網床上,出氣沒有吸氣多了,人就喘得厲害。不僅是豁牙爺,那隻蘆花老母雞也是這樣,整日趴在涼影下,一口一口的長吸短吐,也喘得厲害。這個夏天裏,秋生望著一天比一天熱的日子,就感覺到一種說不清的焦慮與危險。夏至以後,雖然白天漸短,黑夜漸長,但一天當中,白天還是要比黑夜長。每天地麵上吸回來的熱仍比散發的多,地麵上的溫度也就一天比一天高。到了大暑,地麵上的熱量不斷積累到了頂峰,大暑就必然熱熬熬的,成為一年中最炎熱的天了。

大暑裏,天雖然熱得最邪乎,但也算是莊稼人的好日子了。麥收了,油綠的春玉米剛長到一人高,正在自個兒揚花灌漿,不再麻煩人了。春紅芋也是青青的蓋滿地,不需要再翻秧子的。麥後種的豆子、高粱、芝麻、穀子,鋤過兩遍草,也不要太煩神了。青麻最懂事,從頭到尾都不麻煩人,隻要種子一落地,就東一片西一片的自個兒長,一直長到被割的那一天。總之,這個月地裏沒有太多的活計要做了,大人們就相對的清閑。

可這樣的七月,人們卻睡得更少。一到夜裏,蚊子就像一個個纏人的女戲子,嗡嗡嚶嚶盯著人發嗲哼曲。與其被這些個惱人的蚊子纏著不得安生,還不如聽聽那嘭嘭響的大鼓戲呢。歪嘴子大鼓張雖然就會唱兩部書,《三俠五義》和《七俠五義》,但村裏人真可說是百聽不厭。據說,他師傅幾十年前在村裏就一直唱這兩部書,以至於村裏的大人小孩姑娘媳婦,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秋生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最愛聽歪嘴張唱大鼓了,對《三俠五義》可以說基本上能通篇連起來了。但今晚他還是老早就來了,也占了個最恰當的位置。占這個位置不容易,近了,鼓太響反而聽不清,遠了,聽得清卻看不清大鼓張那一招一式的動作了,少了些味道。

今晚的《三俠五義》說到了第十七回:開封府總管參包相,南清宮太後認狄妃。大鼓張今兒個說得特別賣力,場子裏人也都半張著嘴,喝蜜一樣帶勁地聽著。可剛說到,“包興隔窗稟報:南清宮寧總管特來給老爺請安,說有話要麵見!”夜空中忽地一道閃電,接著,就咕隆嚨打了一個拖著長長尾巴卻不太響的悶雷。暑天的雨落地之前,總是咋咋呼呼的,又是打閃又是打雷,扯著風東撞西碰地把動靜鬧得很大。就像村東頭的黑貓嬸一樣,屁大點兒的事都一驚一乍的。書場子裏的人都清楚,悶雷打了,但要下雨還得一大會兒呢。大鼓張也根本沒把剛才的閃和雷當回事,左手持簡板,右手按著鼓麵,正道白得起勁。

秋生這時卻悄不動聲地貓著腰,從書場裏退了出來。他有他的心事,他想早早地躺在床上謀劃明兒早上的事。天晴的晚上,男人和孩子們都是睡在外麵的,現在雖然雨還沒下來,但要睡外麵恐怕不太可能了。秋生把網床拉到東屋裏,衝著門躺下了。天的動靜越來越大了,又是打閃又是打雷,風也呼呼地扯長了聲音。風是雨的頭,看來雨真能落下呢。秋生有些焦躁,他擔心雨真下大了,明兒早上的事咋辦呢。

雨說下就嘩地一下子下來了,瓢潑水一樣。一會兒,爹和娘還有二哥都跑進了院子。爹進了堂屋,一邊憤憤地罵著天,一邊嚷著讓娘點麥糠火熏蚊子。用濕麥糠火熏蚊子是淮北人夏天驅蚊的最好法子了。把麥糠從下麵點著了,然後,再把灑了水的麥糠攏成一堆蓋在上麵,一會兒,濃煙就冒了出來,彌漫整個屋子。人都嗆得眼淚鼻涕亂流,蚊子自然就受不了,就不再叮人了。

秋生突地咳了一聲,是堂屋的麥糠煙刮了過了,有些嗆。這時,娘擓著一籃子麥糠到來了他的屋裏。一會兒,濃煙就彌漫了一屋子。秋生又大聲咳了兩下,娘就說,“一會兒就好了,受煙的氣就不受蚊子的氣了,睡吧!”秋生含糊地哼一下,娘就走了。

這一夜,秋生幾乎就沒睡。這對於才十歲的秋生來說,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十來歲的破小子,白天瘋玩一天,血脈再旺也是很疲很乏的。當然,這樣年齡的孩子,隻要一粘床一夜呼嚕,天明保準還是牲口駒子一樣又活蹦亂跳了。要不,村裏的大人就不會一見秋生這樣的孩子,就會罵一句牤牛犢子了。驅蚊子的煙味確實很濃,但這是他平時經曆過的,也受得住。這樣看來,秋生倒不是被煙熏得睡不著,關鍵是他有心事。

說秋生一夜沒睡,他是不願意承認的。他心裏是怕人看出他一夜沒睡的。如果別人知道他沒睡,當然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他還是擔心別人一旦知道他一夜沒睡,就知道了他的心事。秋生是一個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心事的人。他怕別人說自己一夜沒睡,就強迫自己眨了三次眼。這種眨眼也是睡啊,雖然與雞一樣,但也是睡呀。雞是眨眼睡的,一眨眼就睡一會,然後醒來,然後再眨眼睡。這是娘給他說的,他也不止一次的看過,家裏那隻蘆花母雞就是這樣睡的。

雨下了一陣子,就停了。雨一停,風也沒有了動靜,夜仿佛經過剛才這陣雨一衝,顯得更靜了。這時,蚊子的動靜就大起來,嗡嗡嚶嚶個不停。它們被麥糠煙熏暈了,這會煙不大了,又都複回勁兒來了,有點兒變本加厲地叮人,也有點兒報複的味兒。秋生沒有睡著,他想著明兒早上,如何拿著那十個雞蛋去趕集賣的事。用竹籃子擓吧,可就十個雞蛋,雖然下麵是要塹些麥秸的,但也由於雞蛋太少而顯寒單,別人家還不知道他要賣啥呢。那就用娘的那條牡丹花毛巾兜著吧,這樣也不招眼,賣了把毛巾一攥,就單人回來了。可他一想,這樣也不行,娘的那條毛巾太花了,似乎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用的,一個男孩兒用女人的東西,秋生感覺有些臉紅。

思來想去,秋生最後決定就用自己的藍書包。書包是娘用藍洋布給縫的,針腳細細的,同學都說是縫紉機子做的呢。想到藍洋布書包,秋生有些得意,那就用書包吧!這件事決定了,秋生感到很輕鬆,就眨了一會兒眼。

暑天的雨就是這樣,三好兩歹的,說走就走說來它就來。咕隆嚨又一陣子悶雷,雨又下來了,不過,沒有開始那陣子大。但眨眼睡的秋生還是被弄醒了。醒了的秋生很興奮,他感覺天快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去集上賣雞蛋了。雞蛋賣了,他那個生長了一年的願望就能實現了。秋生算著賬,雖然他是可以口算的,但他還是用右手掰著左手指,鄭重地算著。一個雞蛋如果能賣七分錢,十個就是七毛錢,加上他原有的九毛錢,就是一塊六毛了。而那支綠杆鋼筆才一塊四毛錢,買過後還剩兩毛呢。哪怕人家說雞蛋小了,不能賣七分錢一個,那也得六分五厘吧,十個雞蛋也賣六毛五啊。加上原來的九毛,也是一塊五毛五啊,買過那支綠杆鋼筆,還剩一毛五呢。秋生興奮得坐了起來,睜開眼,借著屋外的亮光,他又掰著手指算了一遍,又算了一遍。

那樣的一支綠杆鋼筆,一年多來,就像一頭大牛一樣,拉著秋生的心,向前向前,就是不能停下來。語文老師在三年級結束時就說了,下學期你們就是四年級了,過了三年級你們就是高年級了,就可以使鋼筆寫字了。在這之前,他們都是用鉛筆寫作業的。用鋼筆就是一個提升,就成了一種標誌,標誌著他們是高年級了,是大人了。秋生想了想,可不是嗎,初中生和老師,還有那些識字的大人們不都是用鋼筆嗎。可他從沒有摸過鋼筆,雖然沒有摸過,但他是見過的,村裏的會計天天都把那支黑杆鋼筆掛在上衣口袋上的。有那麼幾次,村上冬天決帳時,他就站在會計身邊,看他用鋼筆寫出一行一行的藍字來,清清楚楚的,比鉛筆寫的字好看多了,神氣多了。

語文老師先發的獎狀。秋生是第一名,當然是三好學生了。上講台領導獎時,秋生有些興奮,雖然他每學期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他平時都不把自己的高興勁兒表現出來,可這一次有點兒不一樣。他心裏想,這次幸虧又考了第一名,不然他回到家裏就沒有勇氣讓爹給自己買鋼筆了。成績通知書發完了,班會一散,秋生就立即出了校門。到了家,村裏還沒收工,爹和娘還沒有從地裏回來。秋生有點急,看一次頭頂上的太陽,過一會又看了一次頭頂的太陽。他估計爹娘快要到家了,就把草柴從院子裏抱到灶前,他準備娘做飯時自己就燒火,而且在燒火時要先給娘說說買鋼筆的事。爹的脾氣像麥秸火,說著就著,這事得先給娘說,然後再由娘給爹說,把握性就大些。

娘和好麵,開始在案板上檊麵條了,秋生才開始生火。夏天草柴幹,火就旺,要是提前生火,麵條檊不好,鍋裏的水就開了,那就是一種浪費。鍋裏水開的時候,娘正好切完最後一刀。秋生看著娘掀開鍋蓋,兩手從案板上托著麵條下到鍋裏,娘臉上很高興的樣子。秋生就說,“娘,我開學就是四年級了。”

娘從筷籠子裏拿出一雙筷子,一邊抄鍋裏的麵條,一邊說,“知道了。”見娘沒明白自己的意思,秋生感覺失望,就又說,“娘,開學我就是高年級了!”

娘吹了一口鍋上的霧氣,“俺兒多能啊,肯定能升級的,又考第一名了吧!”秋生有些高興了,往灶裏填了一把柴,站起來一邊看看鍋裏的麵條開嗎,更重要的是要給娘說買鋼筆的事。

“娘,老師說開學都得使鋼筆了。”娘這才看了一眼秋生,笑了笑,“好了,鍋開了,出去涼快涼快吧,叫你大回來吃飯。”

秋生不知道娘聽沒聽清自己要買鋼筆的事,也不好再問了,就怏怏地出去了。出了院子,秋生就扯開嗓子,“俺大,回來吃飯了!俺大,回來吃飯了!”地叫了兩聲。

爹一會就回來了,秋生趕緊給他端了一碗麵條,而且拿了兩瓣子生蒜。娘也端著碗過來了。吃第二碗的時候,秋生就一直看著娘,娘知道他的心事,就說,“他大,孩要升高年級了,這學期又得了個第一!”

爹呼嚕了一口麵條湯,看了一眼秋生,咕噥一句,“升唄,再兩年上完小學就能回來下地了。”秋生和娘都愣了一下,想不到這個男人會說這句話。

“虧你還是個爹,孩回回第一,是要有出息的,開學你給他買支鋼筆吧,先生叫使鋼筆了!”娘有些惱怒地說。

“啥,買鋼筆,你還真把念書當個鳥事了,咱生下來就是打坷垃的命,鹽都沒得吃,買啥鋼筆!”秋生一聽爹說這話,端起碗就走了!見秋生生氣走了,爹更不高興了,“小鱉子子,開學就不叫你去了!”

新學期開學了,秋生爹沒有問他的事,娘把一塊五毛錢的學費給了他。秋生雖然拿著學費,可步子很沉,有點兒不敢進學校。因為他沒有買鋼筆,他怕老師說他,他更怕同學笑話他,第一名的學生連鋼筆使都沒有。最終,秋生還是到了班上,他交了學費,領過新書,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起書來。他不想看同學,尤其是怕看到同學們都使鋼筆,而自己卻沒有。事情跟秋生想象的也不一樣,其實班上隻有五個同學用了鋼筆,有兩個還是舊筆,其他的同學依然使的還是鉛筆,也有幾個人使的是圓珠筆。接下來的日子,秋生心裏好受了一些。

開學快有兩個星期了,那天班上的劉偉卻突然說,“都來看看我這支筆!”劉偉就坐在秋生的後一排,秋生也轉過臉來,果真看到一支綠杆鋼筆。翠綠翠綠的杆子,筆杆不粗也不細,但感覺很誘人。秋生看了兩眼就轉過身來,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對這支筆的興趣。但他還是被這支筆吸引著,就聽別人對這支筆的議論。後來,他聽劉偉說這支筆是他姐從集上的供銷社給買的,一塊四毛錢呢。這句話,一下子記在了秋生的心裏。

門外的夜空有些放亮了,秋生歪頭望了一眼屋外,這時,自家的那隻紅栗毛公雞就咯咯咯的叫了。接著,村子裏的公雞都叫了起來,咯咯咯……咯咯咯的叫成一片,叫聲由近而遠由遠而近,穿破夜色旋繞在整個村子上空。秋生知道這是頭遍雞叫,還得兩個時辰才天明呢,他翻了個身,又接著想那支天亮就可買到手的綠杆鋼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