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漸漸的多了起來，來賣雞蛋的人也多了起來。有的人已經從旁邊人的手裏賣走了雞蛋，秋生心裏既興奮又緊張，咋還不來買我的雞蛋呢。他正琢磨著呢，這時一個穿著汗衫的胖女子走了過來。秋生見她是衝自己來的，就趕緊說，“你看看我這蛋！”右邊的一個女人就笑了。秋生突然知道自己說走了嘴，就漲著臉說，“我這雞蛋多好！”胖女人彎下腰，秋生知道她是想蹲下來的，可能是太胖了，不好蹲就隻有彎著腰。秋生拿起一個雞蛋就站了起來，一起身，竟看到了她那汗衫裏兩個白白的大奶子。他趕緊收回眼光，托著那個雞蛋說，“你看看，這多鮮啊！”
胖女人直起腰，往秋生手裏的雞蛋看了看，眼向上一挑，說，“多少錢一個？”
“七分一個。”秋生怯生生地說。
“你殺人啊！”胖女人不高興了，聲音很大地叫起來。秋生知道這胖女人是吃公家飯的人，不然不會穿這汗衫子。吃公家飯的人自然有錢，他希望能把雞蛋賣給她。秋生笑了一下，噓著聲說，“這雞蛋是俺家蘆花雞吃蟲子下的，香著呢！”
“小屁孩子，你刁著呢！吃蟲子的雞下的？沒準是你偷的呢！”胖女人的話一聲比一聲高。秋生一聽這話，臉嘩紅到了脖子根。這時，左右的賣雞蛋人都朝他看，仿佛自己真成了偷雞蛋的賊。秋生氣得哆嗦起來，“你說啥，這是偷的，你啥憑啥據？”
胖女人沒想到秋生會發這麼大的火，也瞪著眼吼起來，“咋了，小屁精孩子，不是偷的你怕什麼！你咋證明不是偷的？你說！”
被這胖女人一問，秋生懵了，一時還真找不出憑據，證明這雞蛋是自家那隻蘆花母雞下的。嘴就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來。這時，左右賣雞蛋的人，就七嘴八舌地說，“說不準真是偷來的呢！”，“哪有孩子來賣雞蛋的！”秋生更急了，他沒想到這些賣雞蛋的人也這樣說自己。他猛地蹲下去，拎走藍洋布書包，大聲說，“你們等著，你們等著，俺去把俺家那隻蘆花雞抱來給恁看！”
秋生快步從雞蛋行走出來，走到街中央。身後是一片笑聲，眼前是一個個怪異的目光。
帶氣帶急走路，腳下就生了風一樣的疾。秋生感覺路兩旁的玉米棵子，也向自己的身後飛跑著。他心裏隻有那個胖女人和那隻蘆花母雞，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了。他一定要把蘆花母雞，抱給那胖女人看。快到村子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不僅僅讓那胖女人看，還要讓那些賣雞蛋的也看看，讓集上所有的人都看看，看看我秋生到底是不是偷雞蛋的賊！他必須讓那些人給自己一個清白。
秋生來到自家的院門前，一腳把半掩著的門踢開了。他進了院子，就看見那隻蘆花母雞還在院牆根下找著食，它大概也是在找蛐蟮吧。秋生顧不了這麼多了，把藍洋布書包往地上一放，就向它撲去。蘆花雞咕咕地叫著，秋生撲了一次又撲了一次，第三次終於抓住了。這時，娘從堂屋裏出來了。娘不知道秋生為什麼抓雞，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急急地問，“孩，這是咋了？這是咋了！”
秋生哇的一聲哭了，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小冤爺，這究竟是咋了啊！”娘走過來，扶著秋生的肩也帶著哭腔問。秋生死死的抱著蘆花雞，哭了一會兒，才停下來。“你說，你快說啊，快要把娘急死了！”娘把秋生的肩頭摟得更緊了。
“他們說俺的雞蛋是偷來的！俺非把蘆花抱過去，讓他們看看俺可是偷雞蛋的賊！”秋生哽咽著說。
“我當是天掉下來了呢！他們說讓他們說去，這些歪嘴子！咱不跟這些鳥人較勁！”娘哄著秋生。秋生不依，一點兒依的意思也沒有，扭著身子非要去不行。娘知道秋生的脾氣，知道他這次是氣壞了，也就依了他。“那好，咱娘倆一道去，我看哪個遭砍頭的還敢瞎說！”
秋生抱著蘆花母雞，娘拎著藍洋布書包裏的雞蛋，急急地出了家門。秋生在前麵小跑著，娘也在後麵小跑一樣地跟著。到了村頭，迎麵碰上黑貓嬸，她見秋生娘兒倆飛奔一樣的過來，一個人抱著雞，一個人拎著布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伸胳膊要攔秋生。秋生一推，黑貓嬸向後退了兩步，差點兒倒下。“恁娘倆這是鬼拿的啊，弄啥去！”秋生娘沒好聲氣的說，“趕集去！”秋生走了老遠，還聽見黑貓嬸大聲的咋呼著，“中邪了，中了邪了！”
眨眼間，秋生又看到了路旁那口枯井，枯井離集子還有一裏路，走到枯井，集子就在眼前了。
集上的人比秋生第一次來時，多多了，走路都得擠人縫。秋生也不管這些，抱著蘆花雞向雞蛋行那邊擠，秋生娘也在後麵跟著，嘴裏還不停地喊，“別急，別急，牛吃不了日頭！”街上的人就朝這娘倆看，自然就閃出來條道來。
一會兒，秋生就來到了雞蛋行。但這裏賣雞蛋的人已經沒有他在的時候多了，有些人好像根本不知道發生在秋生身上的那件事，就怪怪地看著他們娘倆。秋生站住了腳，雙後舉起蘆花母雞，突然大聲地說，“你們看，你們看看，這就是憑據！誰還敢說俺的雞蛋是偷的！俺的雞蛋就是這隻母雞下的！”蘆花雞沒見了這麼多陌生人，也沒有被高高地舉起過，就驚恐得咕咕咕地叫個不停。秋生娘也舉起手裏的藍布雞蛋，氣憤地說，“誰說俺孩偷雞蛋？有種的站出來！”
轉眼，秋生娘倆被一圈人圍住了。都伸著頭向裏麵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圈裏的人，就你一言我一語，有勸的，有問的，有議論的，有笑的，亂哄哄的一團。秋生不想再給這些人說什麼，他覺得他已用這隻蘆花雞作憑據，向這些賣雞蛋的證明了自己。他現在要去找那個穿圓領汗衫的胖女人，她才是他要找的最重要的見證人。
秋生向外走，娘也跟著向外走。人們就給他倆讓出一條縫隙兒，他們在街中央，一個前頭抱著蘆花雞，一個拎著藍洋布袋子，一前一後在街穿行著。秋生從雞蛋行向東走，到頭了也沒看見那個胖女人。他不死心，又折回頭來，向街西走。人們就又給他倆讓出一條縫隙兒，他們在街中央，一個前頭抱著蘆花雞，一個拎著藍洋布袋子，一前一後在街穿行著。秋生雖然還沒有找到那個胖女人，可他卻像一個得勝的將軍一樣，在向兩邊的人證明著一種勝利。
暑天的集是露水集，也就是早集，露水一落地就要散了。街上的人很快散得越來越稀了。秋生和娘到底沒有找到那個胖女人，心裏有些失望。秋生還有再找的意思，娘就勸，“孩，人家也都知道了，說不定那胖女人早就嚇跑了呢，咱娘倆回吧！下集再找也不遲。”秋生有些不情願，但他也是有些絕望了，就朝著娘說，“回也行，下集我還得來找她！我就不信她能鑽地縫裏！”
秋生的村子就是集的西邊，他們也就自然地向集外走去。出了集，人就更稀了，都是些匆匆往回趕的人。公社的糧站是在集西頭的，秋生娘每年交公糧時都來的。到了糧站門口，就往裏麵多看了一眼。這時，一個胖女人從大門裏走出來了。秋生娘一驚，站住了，她對秋生說，“你看看，是不是這個胖女人！”
秋生停了下來，轉回頭一看，果真是那個胖女人！他話也不說，抱著蘆花雞就向胖女人這邊衝去。胖女人顯然是忘了在雞蛋行的事，當秋生衝到她跟前，大喊了一聲，“站住！”時，她還不知道咋回事呢。
“恁，恁這是幹啥？”胖女人一驚，突然想了起來。
“你這個當官的，你差點把俺孩氣死，你轉眼都忘了啊！”秋生娘先開口說。
“還敢再說我的雞蛋是偷的嗎，俺的雞蛋就是這隻蘆花雞下的！”秋生得理不饒人的對胖女人大聲說。
胖女人，愣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可能是笑得太狠了，竟笑彎了腰，那兩個大白奶子又晃了出來。她卻渾然不知，一邊笑，還一邊用右手拍著自己肥白的大腿。秋生和娘也被這女人突然的大笑弄得不知所措了。愣愣地看著，任著她笑。胖女人煞住了笑，就說，“我當啥事你，這大兄弟也真強，我就一句話他還就當真了！”
秋生板下了臉，“誰跟閑諞，你今天不給俺正名，就不能算畢！”
“你咋能說俺孩是偷來的雞蛋呢！俺鄉裏人的名譽可比啥都金貴！”秋生娘也生氣地說。
胖女人見秋生娘倆真的是生氣了，就賠著不是說，“都是我的錯好了吧，恁說這雞蛋多少錢一個，我都買了，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就算我賠罪了”
“你說，你說俺這雞蛋到底是不是偷的？”秋生緊追著。
“都是我的錯好了吧，恁說這雞蛋多少錢一個，我都買了，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就算了賠罪了”胖女人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喂狗俺都不賣給你，俺就要你說，俺這雞蛋到底是不是偷的？”秋生不依為饒的。
秋生娘一聽秋生這樣說，趕緊開口說，“孩，可不興說話帶髒口，殺人不過頭點地，她認錯了就行了！”
胖女人見秋生強著，不肯鬆口，知道自己不正麵回答眼前這個孩子的話，是不行的。她就賠著笑臉說，“大兄弟，我錯了，你這雞蛋是這隻蘆花雞下的！這樣行了吧？”
秋生看了一眼胖女人，扭頭，轉身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秋生娘倒是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了，就說，“這孩子強脾氣，你多擔待點兒。”
秋生回頭看了一眼娘，他娘就不再說了，拎著藍洋布書包裏的雞蛋，跟了上來。秋生現在走得不快了，還可以說是很慢的。他像勝利的將軍一樣，在心裏正在體驗著那種凱旋的感覺。那種被證明了的快感和滿足，使他心情慢慢好起來。他感覺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從沒有想過的大事，他不知道自己咋會有那麼多大的勇氣，敢於在那麼多人麵前證明自己。這樣想著，心裏就蜜蜜的甜。路兩邊的玉米棵、芝麻、豆子、青麻，經過夜裏雨的衝洗，都綠得豔豔的，透亮的水珠沾大大大小小的葉子上，秋生又覺得這是從沒有過的新清和滋潤。
這隻蘆花母雞是通人性的，它也知道秋生是高興的，自己也高興起來。咕咕咕地叫著，還不停地向外掙。秋生看了一眼蘆花雞，罵了一句，“你高興啥，還不都是你惹的禍。”雖是這樣罵，其實秋生從心裏是感謝蘆花雞的。蘆花雞不就是自己的希望嗎。這樣想著，就覺得對不起它，心裏一鬆，手裏也鬆了，蘆花雞竟趁勢真的掙脫了，飛到地上，咕咕地向前跑去。
秋生急了，也來不及想什麼，就向前追去。他越追，蘆花雞越跑得快，蘆花雞越跑得快他越追得緊。這滿地的青莊稼，要是跑丟了可咋辦。秋生一邊想，一邊向前疾追。追著追著，那口枯井就在腳下了。秋生心裏一涼，感覺身子一飄，就掉進井裏了，接著就沒有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秋生感覺自己眼前又是那支綠杆鋼筆，翠綠翠綠的，杆子不粗也不細，涼涼的在手裏，舒坦極了。接著，那隻蘆花母雞又來到了他的眼前。它的爪子在濕地上抓刨了幾下，就叼住了一根粗大的蛐蟮。這時，紅栗公雞看到了，衝過去要搶食。紅栗公雞沒搶到，就躥到蘆花母雞身上，要行好事。秋生看在眼裏，心裏很不是味，配對的母雞下蛋少，他要把公雞攆跑，一抬腳，自己就嗷的一聲醒了。
這時，就聽見娘哭了起來，“孩啊，你可醒了！嚇死你大和我了！”
秋生不知道自己的腿摔斷了一條，想折起身子，腿就像錐子紮的一樣，骨頭裏麵，咯吱咯吱的疼起來。隻一會兒時間，就疼得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