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杆鋼筆(2 / 3)

見過劉偉那支綠杆鋼筆的第三天,就是星期日了。吃過早飯,爹娘都出工幹活去了,秋生決定到集上的供銷社看看。集子離秋生的村子也就四裏多路,眨眼間就到了。集不大,一條東西街,兩邊是一個接一個敞開門的商店。秋生來到了供銷社,他先在門外猶豫了一下,下了一會決心最後才進去。麵前是一排裝了玻璃的櫃台,裏麵整齊地擺著不少東西,花花綠綠零碎零碎的,秋生可能也是有點兒膽怯,看著看著就感覺有些眼花。到櫃台的最東頭,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綠杆鋼筆!他向前伸了伸脖子,雖然隔著一層玻璃,眼珠子還是被這支綠杆鋼筆給拽住了。應該是過了很長時間,秋生聽到一個甜甜的軟軟的聲音,“學生,買鋼筆吧。”

秋生一驚,抬起頭,見櫃台裏麵那位留剪發的女營業員正看著他。他的眼向下閃開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就用手在櫃台的玻璃上指了指那盒綠杆鋼筆。女營業員伸胳膊在櫃台裏拿筆的時候,秋生看了一眼她:真是個俊啊!臉白生生的還有兩上小酒窩,眉毛柳葉一樣細細的,睫毛很長像掛了水一樣的閃著……女營業員把筆遞過來時,秋生兩手搓了搓,接過來。筆翠綠翠綠的,杆子不粗也不細,涼涼的在手裏,舒坦極了。秋生沒敢看幾眼,當然更沒敢擰筆蓋了,因為他沒有錢,他是來看看的,就把筆遞了過去。“不買嗎?”女營業員軟軟地問道。“嗯,俺娘讓俺來看看價錢的。”這話雖然是在路上想過很多遍的,可秋生還是有些緊張,說出來就結結巴巴的。秋生轉身要出來的時候,女營業員說,“那就快來買吧,一塊四一支,這批貸可不多了!”

從供銷社出來,秋生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買這支筆綠杆鋼筆。而且,他還決定自個兒掙錢買,不看爹那張能滴出水的臉子了。於是,他開始滿樹上找蟬蛻,蟬蛻是有人到村子裏收的,二十個一分錢。這個夏天,九歲的秋生也沒有感覺到熱,手裏拿著個長秫秸,整天仰著脖子朝樹上瞅,他發瘋似的一天能跑幾個村子。到了晚上,脖子硬得難受,可一想這一天又找到幾十個蟬蛻,就樂滋滋的睡著了。

這個夏天,他做夢也特別多,每個夢卻都與蟬蛻與樹與那支綠杆鋼筆有關。秋天到了,蟬蛻真難找了,也沒有人來收了,秋生開始最後一次數錢了。他數了又數,一分錢也沒少,正好八毛七分錢。這麼說來,這個夏天他整整找到了1740個蟬蛻。不,還有幾十個沒有賣出去呢。秋生高興得要命,像得勝的將軍,心裏藏了個希望,像小兔子一樣一拱一拱的,在沒人的時候總是偷笑個不停。他高興是有理由的,再差六毛三就夠一塊四了,那支綠杆鋼筆就成了自己的。他很有信心,明年買到那支筆,因為不就是再找1260個蟬蛻嗎!

雖說是明年就可以買了,可秋生還是想提前把那鋼筆買到手,於是,他就不停地想辦法攢錢。可當聽說集上的代銷點收紅芋蓋子的時候,他興奮得一夜裏沒睡。紅芋蓋子是能拾到的。在淮北,紅芋是主食,紅芋湯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人們就把紅芋匴成片子,曬幹了拾起來,就成了一年的主要吃食了。秋天要收成的東西多,人就忙和累,人在拾紅芋片子的時候那些手指蓋一樣大的,就有可能拾不淨。秋生一到放學就去地裏,今天找拾一把,明天找拾兩把。

落雪了,地裏再也找拾不到了,秋生用袋子把拾來的紅芋蓋子背到集上的代銷點。收貸員晃晃了袋子,用秤一稱,正好十五斤,除了兩斤袋子和一斤潮,正好十二斤。一斤五分錢,正好六毛錢。秋生攥著剛賣的六毛錢,飛一樣的向村子走去。他已經有一塊三毛七分錢了,再差三分就是一塊四了,那支綠杆鋼筆馬上就是自己的了。

秋生回到家時,雞都上窩了,娘也在灶屋裏燒火了。村裏人不說吃晚飯而是說喝剩茶。天天的晚飯都一樣,溜幾個紅芋,有時也溜倆饃。吃塊紅芋吃塊饃,再喝點鍋裏剩的溜饃水,就算過去了。喝過剩茶,爹就蔫巴著臉,不聲不響地走了。秋生本來想給開口再要三分錢的,這樣他就可以湊夠買筆的錢了。他知道娘是沒有錢的,一分也沒有,娘向來是不管錢的。但秋生還是想試著問問娘。他張了張嘴,正要開口時,娘卻先開口了,“孩啊,娘不好開口呢。”秋生望著娘一臉的難受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說,“娘,你說吧。”娘盯著秋生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然後才開口,“你看你大,渾身都腫了,他不能吃沒有鹽的飯呢!”

秋生這才想起來,家裏的飯已經快一個月是甜的了。爹雖然脾氣不好,但他最要麵子,從不張口向別人借東西的,更別說借錢了。家裏沒錢買鹽了,就隻有吃甜飯。爹是有病的,一吃甜飯病就重,渾身都腫,這一點秋生是知道的。一想到這些,他本打算把錢拿出來的,可他好不容易才快攢夠一塊四啊,他真的不舍得,就看了看娘,沒有吱聲。娘當然也知道他的心事,又重重地歎了一聲。秋生心裏難受極了,眼淚忽地充滿了眼眶子。他知道爹的病,但更疼娘,他不願意看到娘作難。可那支綠杆鋼筆老在眼前晃動,這支筆拽著他的心,他的心嗬吱嗬吱的疼,疼得他把頭低了下來。娘又歎了一聲,扶著案板站起來,走了。

秋生躺在床上,也是睡不著。爹蔫巴著臉、娘歎著氣,都在他腦子裏。筆還能再買,可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要是愁出病災來,那可就是自己的罪過了。秋生是個懂事的孩子,最終他還是決定把錢拿出來,但不是拿出來完,他隻想先拿出來五毛錢,讓爹去買鹽。一旦作出了決定,秋生心裏就安泰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天還沒亮,秋生就起來了。他來到堂屋裏娘的床頭,小聲說,“娘,這是五毛錢,叫俺大去買鹽吧!”娘攥著秋生的手,顫著聲說,“好孩子,娘一定還你錢,讓你買鋼筆!”

到了冬天,鄉下的日子就過得慢了。秋生心裏一直惦記著娘的話,可是一天一天的挨過去了,娘也沒再提過還錢這事。秋生知道冬天娘更是沒有錢的,四隻老母雞都歇窩了,一個蛋也不屙了,一家人點燈的煤油和鹽,都靠這四隻雞呢。秋生也不好開口說什麼,他隻盼著這冬天快過去。冬天去了,春天就來了,春天來了,老母雞就下蛋了,家裏就有了活泛錢了。讓秋生沒有想到的是還是發生了,臘月二十這天夜裏,雪不聲不響地就下了起來。天亮後,娘起來掃院子裏的雪,一開門就大叫了一聲,“我的天爺來,雞叫黃鼠狼拉走了!”聽到這一聲喊,爹也衝出了屋。雞窩門果然是開著的,一隻雞就躺在雞窩門口,身子下是一片洇紅了的雪。

這時,娘已經把頭伸進了雞窩門子,裏麵就隻有一隻蘆花母雞了。她伸胳膊把雞掏出來,長鬆了一口氣,幸虧還留一隻啊!娘抱著這隻驚惶失措的蘆花母雞,爹就開始順著雪印子,向前找。因為大門是關著的,也許是老母雞太重了,黃鼠狼竟沒有拉走一隻雞。被咬死的三隻母雞都在院子裏,隻是那隻白雞被吃了半個身子。這個年,秋生家算是過了個肥年,三隻老母雞有十幾斤重呢。可一家人過年時吃的時候,卻都高興不起來。吃是吃了,可春天一家的零用錢哪裏去弄呢。秋生更是沮喪,娘是說過一次等春天了,雞都下蛋了就還他錢的。

過了正月十五,就開學了。秋生背著書包準備到學校時,娘叫住了他,“孩,春天是不能還你錢了,就這隻蘆花雞了。到了夏天,如果它還下蛋就都是你的!”秋生沒想到娘也惦記著這事,心裏酸酸的也甜甜的,畢竟又有盼頭了。有盼頭的日子過就快,轉眼間,夏天到了。放暑假的時候,娘鄭重地說,“孩,娘說話算數,天熱了雞都歇窩了,可你隻要伺候好它,它還是能下蛋的。娘就看你的本事了!”秋生得了這句話,心裏一下子又充滿了希望。母雞天生就是下蛋的物件,我還不信不能讓它暑天下蛋了!

放假了,秋生本想一邊用心伺候那隻蘆花雞,一邊再找拾蟬蛻,這樣可以加快攢錢的速度。可是,由於天落雨太少,今年竟沒有多少蟬。這個計劃幾乎就是沒有希望,所以他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伺候這隻蘆花雞身了。雞吃蟲子是容易下蛋的。他就滿地裏逮蟲子,讓蘆花把蟲子當主食。去年找拾蟬蛻,今年逮蟲子,秋生也真的不容易。可功夫不負用心人,蘆花母雞真的下蛋了。秋生捧著蘆花雞屙出的第一個蛋,他蹦了起來,在那個雞蛋上親了又親。鄉下雖然說“看雞下蛋陪客吃飯”是兩大美差,可秋生卻不這樣認為,他是在等雞下蛋,不,是盼雞下蛋啊。這隻蘆花母雞最終還是沒有辜負秋生的厚望,截至前天,終於下夠了十個蛋。

一個雞蛋如果能賣七分錢,十個就是七毛錢,加上他原有的九毛錢,就是一塊六毛了。而那支綠杆鋼筆才一塊四毛錢,買過後還剩兩毛呢。哪怕人家說雞蛋小了,不能賣七分錢一個,那也得六分五厘吧,十個雞蛋也賣六毛五啊。加上原來的九毛,也是一塊五毛五啊,買過那支綠杆鋼筆,還剩一毛五呢。秋生掰著手指算了一遍,又算了一遍。

雞叫三遍的時候,天就放亮了。不僅公雞咯——咯咯——咯咯咯的叫,母雞也跟著咕咕的叫,早起的麻雀也嘰嘰喳喳的叫成了一片,村子裏就蕩漾著綿延的叫聲,起起伏伏,纏纏繞繞。秋生覺得現在起來,也不嫌太早了,就一翻身起了床。他走出屋門,一股子雨後的清新味道讓他心情很好。他伸伸了胳膊,小心地到堂屋裏去了。夜裏下雨了,爹和娘就沒有往常起得早,還都在睡著。他就掐手捏腳地走到西門的糧囤前,把雞蛋一個一個地放在倒空了的藍洋布書包裏。臨邁出門檻時,娘發了囑咐,“孩,長個心眼啊!”秋生嗯地應了一聲,就出了門。

秋生小心的拎著雞蛋來到院子裏,他現就準備打開院門,去趕集。正要抬步的時候,突然想起那隻蘆花母雞了。他轉身來到雞窩前,把堆站的那塊木板抽掉。先鑽出來的是那隻紅栗色的公雞,接著蘆花母雞才慢吞吞地走出來。紅栗公雞一出窩,就邁著歡快的步子在院子裏轉了兩圈。接著,爪子在濕地上飛快地抓刨了幾下,尖嘴就叼住了一根粗大的蛐蟮。這時,蘆花母雞看到了,衝過去要搶食。公雞甩了甩頭,一直脖子就咽了下去。蘆花母雞正在發呆時,紅栗公雞仰頭自豪地叫了兩嗓子,突然躥到蘆花母雞身上,要行好事。秋生看在眼裏,心裏很不是味,心裏罵紅栗公雞,你不給它吃一口也就罷了,還要給人家配對,真是沒有天理了。他一抬腳,公雞就拍了拍翅膀,溜跑了。

秋生的家門口,就是村子裏的方塘。塘不大,卻擠滿了荷花。這個時節正是荷花開的時候,荷花本來就晨開暮斂,雨後的早晨顯得更豔了。秋生隻扭了一下頭,就被這花芬芳住了。秋生沒有迷戀這花香,快步走了過去。出了村子向東,一直向集子的方向走去。路兩邊的玉米棵、芝麻、豆子、青麻,經過夜裏雨的衝洗,都綠得豔豔的,透亮的水珠沾在大大小小的葉子上,秋生覺得這是從沒有過的新清和滋潤。這裏是沙地,雨後的路平平整整的,隻是偶爾路邊的窪沆裏有幾汪水,根本不影響走路的速度。不覺間,秋生看到了路旁那口枯井。枯井離集子還有一裏路,走到枯井,集子就在眼前了。

秋生來到集上,已經有不少人了,但都是或蹲或站的擺著攤子賣東西的人。來買東西的人倒不多。他不知道這是規律,賣東西的總是比買東西的來得早,心就有些急,怕自己的雞蛋賣不出去。他找到雞蛋行,瞅了個空地兒,蹲下來,把藍洋布書包扒開口,把雞蛋露在外麵。賣雞蛋的還真不少,排了一長塯,足足有幾十個人。秋生看看左右賣雞蛋的人,有男有女,但都比他年齡大,個子也都比自己高,自己也就像個塞子一樣加在中間。這麼多賣雞蛋的,雞蛋又這麼金貴,能不能都賣掉呢?秋生有些犯愁。但他看了看自己眼前的雞蛋,又有了些自信,這些雞蛋可都是蘆花母雞吃蟲子下的,肯定比別人的香,那還能愁賣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