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上第一節課剛開始,鄭青和劉金樹就被班主任黃老師叫了出去。我向窗外一望,見外麵站著兩個穿綠裝的公安人員。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就再沒有見到過鄭青,當然還包括吳如求。劉金樹是下午就回到了教室,但從此以後,我幾乎就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話。接下來,離中考越來越近了,班主任和校長一起來我們班開了一場會。我隻記得那個會上,班主任黃老師臉色焦黃,校長像吃了炸藥聲音大得嚇人。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吳如求來學校,更沒有見鄭青回學校。

那一年正是一九八三年,後來知道就是“嚴打”的第一年。中考結束後聽說,鄭青因強奸未遂被判了十年,而且還聽說,是劉金樹指證的。那天早晨,劉金樹正在涮牙,突然聽到右邊的女廁所裏一聲尖叫,接著,就跑出一個人來。他說,雖然霧很大,但他還是感覺那人就是鄭青。因為,鄭青曾經給吳如求寫過求愛信,他強奸吳如求是有可能的。

後來,我考取了大學,畢業後就到南方一個城市生活了。在虞鎮中學複讀的那段日了,離我就越來越遠了。隻是偶爾想起來那個手抄本事件,想起鄭青曾經給吳如求寫的求愛信,想起劉金樹投進虞祠那棵桂花樹下的老井中,想起鄭青經強奸吳如求的那個濃霧的早晨……

這二十多年,也回來過不少次,但見到得最多的是高中時的同學,在虞鎮中學複讀班的同學見到的卻很少。因為那一年,由於出了那麼多事,考取的很少,極大多數人都回鄉務農了,自然我們就很少聯係了。這也屬正常,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時我在虞鎮中學複讀時人也是分群的,何況現在呢。因此,關於那個複讀班的消息就很少。但這些年來,倒還是有一些傳說的,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說班花吳如求後來嫁給了高坤;說高坤前幾年不知道因為什麼坐了牢;說鄭青從獄裏出來就瘋了,整天站在馬路上指揮交通……由於生活的緊張和壓力,漸漸地,我越來越很難想起過去的日子了。

今年春節,我帶著妻子和女兒從南方回來了。因此前聯係了幾個高中同學,他們都說是該聚聚了,我想也是啊,進了四十歲後我就感覺喜歡懷舊了,自己也是很想與同學們見見麵的。於是,約定正月初四我從老君的鄉下回到縣城,然後與高中時的同學一聚。

初四那天上午,我高中的同學李炳華開車來接我。他現在是經委主任了,自己又會開車,春節前回來時就是他送我回老家的。上車,我說我想到虞鎮看看,他笑著說:可以啊!十幾年前,老君台鄉就合並到虞鎮了,一橋飛架南北,把老君台和虞鎮兩個景點連成了一條旅遊線。自然,離得就很近。到了虞鎮我並沒有去虞鎮中學,而是直接去了虞祠。現在的虞祠比二十幾年前更漂亮了,院牆刷成了鐵鏽紅色,紅牆綠瓦南北三進院落是不久前整修過的,高高低低六十四間更加巍然而立。祠的門東旁,那棵桂花樹上掛著雪,顯得更粗壯,更蒼翠。隻是,樹下那一口老井已被青石板蓋住。其實,我就是來看這口井的,因為我心裏一直不能忘記劉金樹同學,不能忘記他那張白白的、血色很少的臉。

我並沒有再向裏麵走,就說:走吧!同學還等著呢。妻子和女兒並不理解我此時的心情,還有想在祠裏再看一看的心情,但最終還是跟著我向縣城去了。到了縣城北關,在一個紅綠燈下,我突然看到一個頭戴綠色大簷帽、身上披著一件綠軍大衣的人,站在路中指揮著交通。車子繼續向前,我看清了:這人頭上的帽子髒髒的、帽子周圍一圈油汙汙的,身上的綠大衣也爛得有幾處出了棉花、也是油汙汙的。我心裏一緊,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些說法,他莫不就是我的同學鄭青!

正趕上紅燈,可眼前這人還是揮著手讓我們通行。我就問握著方向盤的李炳華說,“這人叫鄭青嗎?”李炳華有些吃驚地望了我一眼,然後說,“誰知道他叫啥,快有十多年了,城裏人都喊他職業警察。聽說是一個坐了牢的人,有些冤屈吧,就瘋了。”正說著,綠燈亮了。我們的車呼地一下過去,我轉過臉,見他向我們的車子敬禮的手還沒有放下。這就是鄭青嗎,這就是那個高高條條白白淨淨,一點都不像鄉下學生,滿臉自卑和靦腆的鄭青嗎?

車子停在了縣城最好的賓館。住下後,我心情一直都很沉重。但一會兒,就來了六七個同學。我們在餐廳坐下來不久,就又來了四五個。大家握手、擁抱、散煙,大聲的說笑,一會兒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嚴格地說,是把剛才的那些事給衝淡了。同學聚會,而且是快二十年多不見的同學了,最熱鬧的事自然就是喝酒了。你給我碰,我跟你碰,很快就有些暈了,說話也沒有了剛見麵時的客氣,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女同學。當我說起初中時的班花吳如求時,沒有人理會,當我說到周小米時,就有人說,“哪個周小米?是那個瘦瘦的周小米嗎!”我說,“對啊,她那時就是瘦瘦的!”於是,就有人開始打電話。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個瘦瘦的但很時尚的女人進來了。她雖然現在已顯得有些豐腴,與在複讀班時變化很大,但人的神態是不會有太大變化的。我還是立即認出來了,站起來要與她握手:周小米。

周小米那年考取了一中,後來聽說考取北師大了,就留在了北京。今年,她也回來過年了。她是我在虞鎮複讀班的同學,從一九八三年我們再沒有見過。於是,我就端起了酒杯,不停地與她喝。她幾乎是不喝酒的,一會兒我就有些暈了,而且跑到她的座處把她從座位拉到沙發上。我們開始回憶那一年複讀的事兒。

因為酒喝得太多的緣故,那天我們的談話已經記不太清了。但現在我隱約地記得,周小米給我說的那些事。那天我們說得很多,但我能記住的還是那個手抄本事件,以及與吳如求、鄭青、高坤相關的事兒。她似乎說:那個手抄本其實是吳如求從縣城裏帶來的;鄭青是給吳如求寫過信,但那天進女廁所的其實是高坤,因為那個早晨她與吳如求一道去的廁所;那件事之後吳如求就不上了,後來高坤還真的強奸了吳如求,再後來,吳如求就與高坤結婚了;其實,鄭青真是冤枉的,不然他現在就不會成為職業警察,但那時劉金樹證實是他……

那天臨分開的時候,我似乎聽周小米對我說:現在高坤坐牢了,吳如求在西關賣羊肉呢,你去看看她吧!

第二天,我是想去西關找吳如求的,我想看看當初的班花現在是什麼個樣子。但我最終還沒有去,因為我怕找不到她,我也更怕真見到那種一身油汙的賣肉女人。

在我心目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無論當初吳如求做了什麼,但我依然期望她還是原來那個樣子:高高挑挑的個子,一頭黑亮的披肩發,兩道細細的柳葉眉下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一對乳房向上翹翹的,走起路來微微抖動,高高的鼻梁配著櫻桃紅的嘴唇,全身都彌漫著一種讓人著迷的香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