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周兒

這一天。江寧會館的兩根鐵旗杆,在西北風的哨音中吱吱啞啞著不停。山門後的一叢青竹上,縮了頭的喜鵲兒吊著一條黑釘樣的瘦腿,單立著,從早到晚一動未動。

門房老頭兒抬眼望一眼院內棉絮般灰灰蒙蒙的天,狠狠地罵一句,又他媽一個濕年節!都臘月二十六了,正月也不會有好天了。喜鵲兒聽到罵聲後,哧的一聲飛起。老頭兒向下拉了拉帽子,走出門外,手裏發著油光的紅棗木梆子篤篤的響了三下。這時,白糖狀的雪蛋蛋從隻有屋脊高的天上細密密的落下來。

篤篤的梆子聲雖然從後半夜被鵝毛大雪淹了下去,會館對麵的生意人還是早早地走出了家門。此時,門房老頭兒正彎腰掃著,從會館逶迤而出到靈津渡碼頭的三行腳印。門房外站著四十多歲一男一女凝目看雪的人。

正月十六早上,江寧會館對麵“昌濟米行”左側一間門前圍了一層人。迎門的一塊木板上,擺著粉白的荷花、壽桃、蛟龍、玉鳳、飛燕、憨豬、猛虎、蹦猴……起初趕早市的人們以為是賣娃兒錢的玩具店,細一瞅,原來是一間沒名沒號的麵館。門內,灶膛火伸出紅舌舔著灶門,鍋蓋上冒著白汽,灶前那男人沒事兒似的抽著煙。麵案前,俊俏利落的女人,含笑站立。麵團兒到她的手上分不出哪是麵哪是手,隻見一起一摔,一拉一甩,麵團就變成了白細如絲的麵條;緊接著兩隻粉手一合一轉,一捂一滑,麵團兒仍然又是麵團兒了;再一轉眼,麵團兒在她靈巧的細指上一捏一擰,一蹭一點,或花或鳥或禽或獸或山或峰或石或木或人或鬼……無不活龍活現,讓人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一時間,這一消息像接連不斷的爆竹傳遍整個藥都城,這條平時冷清的紫雲街熱鬧起來。窮人家買回去或哄孩子或擺在桌上作為裝飾,富人家買回後往往不把玩一番也是不忍開口的,有的人家幹脆說這不是吃的而是敬的,從不開口吃。時間一長,藥都人更為其一二三四的妙處而稱奇。那就是這些麵食兒若要存放的話,夏天一個月秋天兩個月春天三個月冬天四個月,不裂,不黴,不變形,不跑色,不走味。後來,人們從江寧會館的門房老頭那兒知道這男的姓周,於是,這家沒名沒號的麵館和這裏的麵食兒就被藥都人喊成“麵周兒”。

有這般手藝,生意自然不必說了。何況每到街燈點著的時候那姓周的男人還挎著扁嘴籃子,扯著啞嗓子賣一種麻花。這種麻花自然也是藥都人過去從未聽過和吃過的,通體金黃,又香又酥,進口無餷,存放時間同樣是夏天一月秋天兩月春天三月冬天四月。但這兩口子卻很少開口,女的以笑相迎,男的隻有在晚上才扯開啞嗓子吆喝:“麻――花――子――”

就像人們吃著這美味還總想見識見識這是怎做出來的一樣,藥都人總愛一邊吃著一邊打聽這麵周兒主人的身世。這一男一女隻說是江南人氏,至於是那州那府從不吐半字,更不要說生平經曆了。人們問江寧會館的門房老頭兒同樣得不到一句想聽到的話,“我隻知道他們是逃荒而來的江南人氏,街上買雞蛋何必問是誰家的雞下的呢。”

於是,藥都人凝眉提心地猜測了:有人說肯定是紫禁城跑出來的禦廚,有人說看他們那做派定是犯了事隱姓出逃的高官,也有人斷言看他們那一顰一笑一眼一神絕對是被人毀了嗓子的戲角兒……藥都人總是把這事當作閑下來動腦筋的功課。更多的時候則是想從江寧會館門房老頭兒嘴裏摳出來隻言片語。隻可惜,麵館開張後剛滿一年,江寧會館的門房老頭兒突然暴死。人們從麵周兒兩人撕心裂肺的哭泣中知道,他們想知道的東西可能永遠是個謎了。

一春一夏一秋一冬的更替,使藥都男男女女的心上一天天長出繭來。忽一天,人們發現“麵周兒”的一男一女的手腳已沒有先前的麻利時,時間快過去了二十年。人們對那麵食和麻花兒也沒有了往日的熱情。就在這時,有關“麵周兒”的奇聞再次傳開。

說這一天晚上,啞嗓子照舊吆喝著“麻――花――子――”沿街叫賣,迎麵走來一跌跌撞撞的醉漢。他掏出錢要買蠟燭,啞嗓告訴他賣的是麻花,不是蠟燭。那醉漢蠻橫起來,奪過麻花,劃火就點,不料麻花噝地被點著了,藍悠悠的火苗跳著往上躥,風中的黑夜頓時亮了起來。醉漢竟高舉著這燃著的麻花,迎風向家中走去。第二天,麵周兒的麻花像當年的麵食一樣,再次名振藥都。

不幾天,鄰近州縣的官府富人也接連不斷地來藥都的紫雲街爭買麻花。這熱鬧沒過多少日子,藥都城又進入了屋簷掛冰的臘月。一個雪過天紅的清早,人們吃驚地發現“麵周兒”的那個小院沒有如往日一樣早早地開門。第二天,小院的門還是緊扣著,雪化了依然沒有動靜。衙門裏的人打開院門屋門,見屋內物什一樣不少,隻好把門鎖上。藥都人斷定這一男一女是回江南過年去了,畢竟二十年沒見他們回去了。

春天的紅杏伸出院牆時,院門依然緊閉。夏天的青苔爬上了院門前的墨石台階,仍不見人來。雨過了,風來了,麵周兒的小院終於坍塌了,沒亡了。可“麵周兒”仍謎一樣的讓藥都人念想到一百多年後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