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官將路珠丈夫拉到大街上的派出所,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將他放了。他回到家,怨氣更盛,又抓住路珠狠揍:“你狗日的婆娘害得我好苦,你毀了這個家!”

路珠說:“這個家本來就不應該建立的,毀了才是合理的。”

男人抓住她的頭發,一下按倒在地上,用腳踏了她的頭部,差點兒使她昏厥過去。

這件事已經是滿城風雨了,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都說:“文人風流,風流文人,兩個人都挨打,是夠狼狽的了。”

我沒有敢再上街,去看那破老頭兒,都是晩上去,還鬼鬼祟祟順街邊走,恐遇見了熟人。

我可憐路珠,思念路珠,但卻不敢向那個方向再走一步。

我對秋石說:“老任婆娘太陰險毒辣了,我不知怎樣報複。”

秋石說:“算了吧,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世上的仇報不完,世上的恨雪不盡,對她以後小心點就行了

我明白,老任再壞,始終與秋石有那麼一份情,作為秋石來講,他既不讓老任害我,也不希望我報複老任,這點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文人報仇,不是憑打,而是憑文。我寫了一篇小說,題目是《婆娘,見鬼去吧》,裏麵幾乎是比照著老任的形象寫的,而且把她做的那些毒事,真實地寫了出來。文章的最後,我寫了她的報應,被兩個強奸犯輪奸了她,割了她的乳房,撕開了她的陰道,兩個強奸犯將她裁為三截,一截喂狗,一截喂魚,一截埋入地下漚糞。這小說我在自己的刊物上發了,老任讀了,火氣沖天,但又不好對號入座,便又懷恨在心。我想,我姓田的不氣死你,也要把你氣個半死。我觀察著她,發現她臉色蠟黃,眼裏含著殺機,人也蔫了瘦了。我自然幸災樂禍,那天趁老婆不在家,又放了一次收錄機,唱了路珠那段清唱:

我是星,你是雲,總是兩難分;

是愛情,不夠深,還是沒緣份。

我受了道不盡的罪孽,吃了一段我無法抗拒的苦頭,終於在這一刻,我充滿了快樂。

但是,我終於還是沒有快樂起來。老任去煽動了路珠的男人,讓他寫狀子告到林市長那裏去,說我破壞婚姻,破壞家庭,道德敗壞,請求給予我處分。果然,路珠的男人被她煽動了,寫了告狀信,寄給林市長,遞給法院等部門。次日,林市長又打電話找方主席:“老方,田川的事你怎麼處理的?”

方主席膽怯得很,說:“我讓他寫檢查認識,檢討得深刻,就從寬處理;檢討得不深刻,就從重處理。”

林市長說這件事民憤很大,社會影響極壞,你不能把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從重從快處理,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不然,一大批創作的人都忘乎所以了。再說,把田川的事壓著不處理,會使不少文人放浪不羈,目無國法,你想過這事沒有?”

方主席一臉愁容,說:“是的。”

林市長說:“這一期刊物你看了沒有?”

方主席說:“我看了。”

林市長說:“你談談你的看法。”

方主席說:“這期的作品都還不錯。”

林市長語氣抬高了不少:“老方,田川這種帶色情凶殺的文章你就認為是好作品?要是這樣把關,你就嚴重失職,這怎麼能行呢?這樣吧,過兩天我聽你的詳細彙抿。”

方主席一張哭喪臉很不好看,望了我一會兒說:“田川,你給我惹了不可收拾的麻煩,第一件事還沒結束,你又惹出第二件事,第二件事還沒按住,你又給我出第三個難題,這咋得了呢?我給你說,這事我兜不住了,你自己去找市長說吧,不要給我為難太大。”

我說:“我沒反黨反社會主義,我沒觸犯任何法律,當市長的也不能打擊報複。我那作品可以寄到北京請江澤民總書記看,是毒草,我田川甘願受罰!我這人隻怕道理,並不怕市長,去找他,我有這個膽量!”我一氣之下,真的站起身向外走。

方主席急了,喝住我說:“站住!你有意讓我難堪是不是?你有意讓我背時是不是?你把事情鬧到了這一步,還要讓別人也不得安寧?我姓方的對你咋樣,也許你清楚,也許你不清楚,我自己認為,對你隻厚不薄,落得這個下場,是你自己造成的。我在你從北京文學院回來不久,收到北京來信,說你中途離校,原因是男女之間鬧得一團糟,我把這信悄悄地壓了,不讓任何人知道;你那次被市裏安排到鄉下當鄉上的辦事員,我多次求情,把你留在編輯部,並做工作讓領導答應你去北京上學,避免一次幹部下派。要知道,一去鄉下,一輩子你就調不回來了;你出了寫信的事,市政府門上被人貼了一張你的大字報,我怕你吃虧,馬上撕了、那次大街上人家寫你的紙條,聽說後,我立即去撕了拿回來,多一個人看,你就多一份壓力。還有……田川,有些事隻有我一人知道,再不想第二者知道,你知道嗎?現在,當你的事影響到領導對我產生了反感情緒,如果從感情上看,你應該寫一份深刻的思想檢查,求得領導對你高抬貴手,對你對我都是一個交待。你是有知識的人,咋拿著道理不去想呢?硬要強牛著和人作對,結果是誰吃虧?”

我慢慢地從門口退回來,坐下,垂著頭,一聲沒吭。方主席說的這些,我委實一點不明白,也確實有這回事,我心裏有一份說不清的感激。沉思了良久,我說:“行,我寫吧。”

寫什麼呢?怎麼寫呢?寫行為的錯誤?寫情感的錯誤?寫本能的錯誤?我認識不到有多麼嚴重的錯誤。要說錯誤,也可以說我不該苦苦地創作了這麼多年,懂得了人類真正的情想。人和動物是有區別的,竟連有一千零三個愛人的鄧·璜也還需要別人情感的補充。我們生活在這個地球上,並不僅僅是需要肉體上的隨心所欲,而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談話者,需要的是保存人的本來麵目,尤其需要在智慧與精神方麵的適心盡意。隻有在一個事業的感情的知音者麵前,我們才能真正地傾訴心中的秘密和倒出靈魂中的積怨,才有利於更清醒地找回人類失掉的那一部分原始而珍貴的東西。現在,我寫這份檢查,隻能是違心地道白,隻能算作對方主席那份感情的回報。於是,我動筆寫了下去,把自己這多年的創作和對路珠作品的關照,以及沒發林市長的作品和推搡了拾破爛的老頭兒等等,一攬子擔了出來。我隻是重點寫了幾件事的過程,苦思冥想也沒談出認識,在檢討的後麵,我籠統地說了幾句:“不管咋說,我都錯了,隻知道看文藝書籍,不看報紙和文件,所以才出現了上述的錯誤。我將聽從方主席的批評,接受領導的批評,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做一位政治上合格的文藝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