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南竹海

首先得去忘憂穀。這是一條狹長的幽穀,溪流輕顫而來,輕顫而去,那樂音像是從繁密的竹葉上滴下來的。那綠單純,那樂音純粹,沒有複調的嘈雜,也沒有絲弦的某種單一。這些聲與色在幽幽穀底、緩緩長坡彌漫、融洽,使我們在塵世裏幾近失聰的耳朵頃刻間靈醒起來。在書本上見識過的文字,在這兒隻能是點綴,而花費心機輕攏慢撚的語言,怎能敵過這大氣的綠、唯美的音?細雨來臨,它們是從竹的心上掉下來的麼?我的雨傘能遮蔽什麼呢?詩句真假莫辨的讚美,又怎能奈何這萬千綠波呢?但見幽穀切入綠中,恍若要嵌入我心去,穿腸而過,那,我是否就能在滾滾紅塵中劈開一條出世之路麼?但見連那亭台,連苔衣遍布的青石和優柔的石級,都在濕潤的綠和濕潤的樂音中寧靜著,與我一同遙望著巨大崖壁上那兩個遒勁的“滌塵”和一線接天而至的飛瀑。這動與靜如此和諧,如此整齊,使忘憂穀從容進入了意念之中;而幾尾從細雨和野綠的縫隙中灑下的天光,又將我從幻境拉回了現實。這是一塊與人為的命名相背離的地方,它總在人們企圖忘懷塵世之憂的時候,突然加深了孤寂的色彩,加重了憂鬱的重量。雨雲溪流之聲,萬竹千篁之色,與人的感知,與天地的感應彙成了歌詩,歌詩中的無數意象和意趣,就這樣遁出凡世,永居幽穀,讀懂它們的人,世間憂愁又如何忘得了?所有與我一般心事一同蒞臨此處的人,是否都在憂鬱裏張望著,或激越地冷漠著,或專心地憂愁著?

墨溪挽留過黃庭堅,還是黃庭堅梳理過墨溪?是墨溪濾過黃庭堅那管毫筆,還是黃庭堅的詩意將墨溪蘸成了文化?時空流徙至今,後人善意而有些自負的編撰成全了那個文人在此遺留的美名,也成全了這條本不起眼的溪流的品位。但自然之物永遠隻是自然之物,萬象並不因為某人的光顧和抒寫而變異其本真,倒是他們或後人偏偏假借萬象之靈氣故意或無意修葺其貧瘠內心與枯萎的筆力,也是常情。墨溪若真是墨汁長流而成,也被當地文化人稱著文化的傳承,加重了這兒的人氣和文化氣,對這純粹的自然景物,是好還是歹?文化渲染之處,文明強行涉及之地,便成為人文之地,反倒壞了那份清醇的自然協調,我們夢寐以求的自然景觀,又何以獲得真正的護佑?而實際情形往往很糟,文明往往是人工肆意做作的製作和抒情,人氣往往是一種破壞和重構的前兆。通過增添對曆史和曆史上文人騷客進行炒作的佐料,是物質文明在商業、私欲、貪婪等元素中的變異,它知曉人性的缺陷和修養的敗落,而當代人非常得意和頑固地將它們開發成了旅遊的一個重要形式,而這些形式自然是需要金錢為交換物的。當然,這也是一種文化和傳承,但它們並不是曆史和那個文人的初衷。

墨溪的上遊,是一片新開辟的景點。條石砌成的小徑如一條巨蟒,也如一條紅色的紗練,把人誘入密竹深處,叫人心生不安的深處。又見到墨溪,它和幾串足印、一汪綠竹、一些怪模樣的紅色石頭和一簇簇蕨類植物,組成了一幅隔世之人大手筆的水墨畫。水聲和一兩聲鳥鳴,讓人也輕靈起來。那個悠閑的文人,是被這寂靜嚇壞了,從此永別了這野趣之地?遠處的濃鬱裏,仿佛有一件衣衫在晃動,把我罩如一片無邊幽暗之中,那個文人,也曾在這幽暗裏躑躅過麼?空茫之中,隻我一人,不再羈留塵世般寂寞著;而萬物有聲,我又如何切入?他年是誰曾長棲於此,到得終老,也不返回紅塵?而今又是誰,永住於此,參透諸諸世象,忘卻人間煩憂?如此邊想邊行,邊行邊迷惑著,不覺中已經傍依著墨溪,沿原路返回。在山門前,才發現雨停了,墨溪像一條青蛇,遊出了竹海。九月銀白色的陽光裏,我回過頭去,墨溪又變成一條飄帶,綰在繁綠的腰上,綠便深沉下去,像一堵厚厚的牆。

觀海樓上,山風勁吹。眼底碧波蕩漾,湧來一道道無邊的潮水。樓如船,在波峰浪穀間顛著,搖著,漂著。山風一陣又一陣地刮來,吹皺了烏雲,掃蕩了陽光。耳際是低沉的咆哮,萬千長竹翻卷著,呼嘯著,天地在這片壯美和動蕩中顫抖著。此刻,我才感到修辭學和美學在這兒是何等的無力,人在此壯景裏,又算得了什麼呢?這座在狂濤巨浪中不敢再有高度的樓上,人的心靈又有多高呢?倘若這是一片在洶湧海天中的佛國,我要憑依什麼才能普度,成禪成佛呢?我欲抒懷,可技巧和靈魂,與萬物的契合點又在哪兒?我飛或墜,在高處逮住心靈,在低處獲得生命,都能成為大自然的一分麼?啊,即使一葉,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