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愛情(1 / 3)

一九九六年的愛情

一九九六年作為業已失散的時間,它最大的可能是被記載在一本日記、一捆照片、一塊破爛的泥巴排球場、金沙江邊一座呈飛鳥狀的宿舍和宿舍507號房間、房間裏的幾把木頭的、經常隻能同靜寂相對的椅子和一隻笨重但做工精致的寫字桌、一張頂著北牆的床和長時間坐在莊嚴的黑暗中心的遐想裏。但這也隻能是記載了,我無法留住在這些場景或元素中延伸出來的每個細節,連一粒塵埃都留不住,甚至要我走到曾經漫步或快速跑過的那條被廣玉蘭和丁香圍裹的小徑上去撿拾一雙記憶中的足印,都沒有任何指望。真實的東西在我擁有它們時,我覺得它們其實是虛無或空洞,我所說過的每個文字所做過的每件事,充其量在感覺裏呈現。如果強行將它們看著永久的真實,在課堂上或某個集會上大講它們果真是真實了,那我真能活在過去裏,悠悠哉哉了。假如那不是真實,卻又要這樣那樣地講解,我是否真的那麼順利地啟動思緒和情感,將它們寫成小說散文詩歌,或者劇本?然後讓別人批評,我再作自我批評,再捂著肚子謙虛一番,而不再斷定這就是虛偽?待那個年月過去,永遠不可返回時,我才意識到:那逝去了的,而且快要成為遺忘的東西,真的成了揮之不去的影子,它們真實得無法再真實,簡直可以撫摩,這就像在一段峽穀上縱身越過,調頭再望望峽穀那邊的山,俯瞰令人眩暈的幽穀,恐懼和驚奇便顯示了“躍過峽穀”這一真實,在躍過之前,什麼都不是。於是,在離開一九九六,檢視一九九六的所有文字,到今天從記憶的縫隙裏憋出來,才是真正的關於一九九六的傳真,一九九六的糧食和一九九六的那個人。

在我的一本散文詩集裏,曾將一九九六作為我的一個傳說加以非常抒情的書寫。運用散文詩的方式記載一九九六年,是一種很令我感傷的方式。這不是我的初衷,在現實人生裏,我還不至於讓傷感和多情成為社會中人攻擊文人酸液橫溢的靶子,也不至於為某事某物感傷得無法自拔,當然也不至於讓讀者在我的文字裏像患了軟骨病一樣,甚至覺得生活沒意義。我沒有任何這樣的嗜好和心態。詩歌表達的“有限個人”其實限製了我對一九九六年業已成為我一個階段在愛情和生活上的審美與內心叛逆那純粹性的閱讀,換句話說,作為自己歲月曆程中的經曆者和觀賞者,我是唯一,有可能是無限,卻被有限的空間和思維桎梏,也因為抒情的泛濫和抒情之外必然的理智,我成了自我閱讀的有限。於是,它近乎一個極會說謊、習慣接吻、熱衷於美食和咬人的嘴巴裏傳承的東西,叫它傳奇也好,遺落在民間的鳥一樣的歌謠也好,一段私人誌也好,總之,它是最貼近不真實的真實,在音樂化色彩化和幻念狀態下的接近抽象的真實。我實在願意讓自己脫離一九九六年的那些照片和體香,同時讓閱讀這個“傳說”或抒情的人獲得詩歌的“捉弄”和傳說的誘惑。這沒有什麼不妥,每個人都是從誘惑中過來的,而且還想回去。當已成記憶的那個人和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徘徊著的我都隻能在詩歌裏對話時,成為未來閱讀中的傳說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但是,我不能就這麼下去,因為現實和它主宰著的生活,也因為那個來自於金沙江畔顯得漫長而美妙的黃昏,或者說,來自於一陣寒冷如剃須刀刀片一樣的江風裏的一九九六年。就在那個黃昏淡藍色的景深中,在三月還在蒙受倒春寒欺淩的時候,我閑逛後的疲倦終於得到了最佳的恢複:我認識了那個人。她從一九九六年的春天裏出來,優雅輕鬆,而我從來都沒喜歡過春天,但那一刻,我看見了那些著力描繪的美麗春天並被其溫暖著的詩人們的內心,那裏住著他們紛紛然的靈感。就在那瞬間的擦肩而過中,我愛上了那個人。

我想這不是什麼一見鍾情。這個詞兒是很俗氣和自作多情的,因為它太強調一種結果,一種在欲望被占領後體麵的自詡,並孜孜不倦地讓它成為現實成為苦難人生的一個點綴,而其實並不打算為“鍾情”付出一點什麼,也始終厚著臉皮說“我相信它”和“天長地久”。如果說這是緣分,前生命裏都注定的,到今生來“收獲”,那我們似乎就可以在今生製作緣分,以期在來世去收獲。其實,一見鍾情也罷,緣分也罷,都是心懷愛情口吐蓮花的人們安慰自己靈魂的說話,我以為最好的解釋是運氣,是偶然,獲得一個愛情和買彩票中獎一樣,運氣和偶然使人亢奮,從而就有了感恩的心懷。

我愛上了那個人,是的,最多隻在幾秒鍾的時間裏。但那似乎又隻是一個感覺,很微妙又神奇的感覺,它一丁點也沒涉及到思慮和“生活”,似乎連肉體的誘惑也不存在,也不可能在那一片刻滲入婚姻,甚至還不允許片刻的浪漫。那是一種屬於最高的無法抑製的自由狀態,一個神兒的撲騰,一個欲啟欲閉的秘密,過隙的白駒那樣忽然。是的,在四眸相觸的短暫意念裏,在無聲的語言符號啟示了心靈時,在身外萬象已然絕滅、新的物象還未生成之間的金沙江畔的黃昏裏,我愛上了那個人。

那是一個並不優秀的人(最初的印象隻能是外在的,形體結構和一張臉肯定是男人審美女人的第一要素),甚至非常內斂,就像還在彌漫的倒春寒。但內向的氣質有時超過外向所帶給人的感受,我在那個人內向的臉上發現了生命的一個情調,這情調讓我在那刹那覺得從現在起開始去愛。

一九九六年在此刻才真正開始,而我似乎才從大學時的愛情故事裏跋涉出來,開始真正地關照和思考愛情,並樂此不倦。

在人類所從事的無數“事業”中,愛情是最迷人又是最沉重的,它在最有可能中最不可能、也最不敢接近上帝。我相信上帝在製造人的時候,是斷不至於一開始就尋思著從肉體中提煉出靈魂、精神和道德,並將它們作為重要元素為叫囂“生死兩不知”的詩歌作最早的歌唱的,也不至於要人們將愛情當著高於一切(包括生命)的東西,甚至我們還知道,上帝當初隻是因為亞當一個人獨處不好才從亞當的身上取出一根肋骨製造出夏娃,主要是因為陪伴,最多是為了性歡悅。或許是上帝自己也糊塗了,他製作那麼兩個人還不知道究竟是哪層意義。他不是繼續在用塵土製造人麼?也許他隻是將自然和普遍的性行為延伸到生育後代,繁衍更多的人,在鴻蒙開辟時將混沌演繹為清晰而已,孰料,一切遠不止如此。當人類將“性”及其行為歸為隻是禽獸的行為,以為自身是高等動物而將愛情故意抬升為精神,並用道德法規加以約束時,離上帝就遠了。我自己隻將愛情視為一種純粹的感覺,別人卻不屑一顧,他們不管怎麼理解和獲得愛情,都以為愛情高於一切,甚至不屑於談論肉體。崇尚愛情精神,自然無可厚非,問題的關鍵是,愛情從何而來,愛情靠什麼來演繹和延留。愛情隸屬於一個完全封閉的境地,隻管自己快活就可以了,不必去管他人的感受,因而便充斥著嫉妒、憤怒、自私和背叛,而隻強調精神愉悅的人對愛情的全盤占有欲和戰爭販子如出一轍。當生殖崇拜成為時尚,人體被普遍認同為美,那人們便將它們視為藝術和文化,最根本的一點,無非是想還人以本身,回歸真正的“人”上去。這時,道德家教育家和家長們就出麵進行理智和文明的駁斥,運用倫理道德和純精神分析維護愛情的尊嚴,靈魂的純潔。這也無可厚非。當美術老師將一幅人體畫展示出來時,或者他們正在講述人體的基本特征和基本結構及功能時,聽者羞怯憤怒迷惑的狀態,我們似乎便看到了某種蒙昧。姑且不說性是愛情之母,但說愛情的基礎是什麼,人們也隻能揀最動聽的、概念性的詞彙來解釋,一個勁地望自己的臉上貼金:高級的、高尚的、高雅的、高貴的精神!是互相包容,互相理解,互相愛慕,互相關愛,互相尊重,從而互相遵守愛與被愛的一切道德準則。我是多麼願意相信並擁有這些,多麼渴望我和那個人也能天長地久、白頭偕老、相濡以沫,多麼願意服從道德、法規、精神和靈魂的昭示,多麼願意讓愛情美好純粹得遠離肉體的汙濁,達到高級而不低俗、高尚而不卑微的境界,從而得到那種令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人的愛情。但,事實卻不全是這樣,而話又說回來了,沒有人願意隻在精神的引領下鍛打靈魂,以精神的魔力拷問肉體,而人們更願意首先以肉體親近肉體,以最“低級”的享受去體味人生。當一切回歸到最真實的生活,包括生存、死亡、欲望、麵子、金錢和肉體,愛情就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在一係列活生生的東西麵前,跟著愛情的感覺走幾乎就等同於肉體對肉體的強烈吸引。愛情是“醜陋”的,但醜陋暖人心;愛情是自私的,但自私卻使人快活(人類如果不是在自私中存在下來,那我們所談論的個體個性就失去了依據);愛情是依附於肉體的,人類所犯的罪孽和所竭盡能力抒寫的歌詩,哪一樁不是首先從肉體上提升而來的?倘若真的能得到全真精神意義上的愛情,我又多麼願意單純地抒寫更早一些時候的愛情景象:麥月天四濺的金光,梧桐樹綽約的姿影,夜來香遠遠的芬芳,城東某座山上散佚的一張照片,躲在被窩裏寫出的最靦腆的詩行,思念一個人時沒心沒肺的歌唱,茶館裏坐穿的時光和與一個人無聲的對話,以及抹一把淚水就可以打濕整個天地整個人生的寂寞……還有那麼多細膩之人寫出的“人到中年”的細膩感受,還有那麼自然貼切的恩愛,老了以後夥伴般的恩愛,把一生的得失和悲喜都淘洗淨了,成了哲人般的沉思,官場謝幕後的徹悟,守財奴在棺材麵前極不甘心的對錢財的迷戀,罪人在金盆洗手那一刻的感歎……這樣的文字和情景多麼能夠製作,能勸說自己進去,也可以勸說別人照做。但一切還是充滿了疑竇,愛情就是這些疑竇中最容易使人加倍迷惑的東西。簡單地說,由於兩性相互吸引,便成了“愛情”。人類如果在對方不能給自己提供欲望所需要的東西時,是不會提著精神和道德去和對方“交際”和“交易”的,更何況是要付出更多精力的感情。因此,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愛情是一種需要。這需要主要是由寂寞、性和婚姻所致。除了這三個因素,你什麼時候看見哪個人主動地付出過一切?你說說,什麼是愛情?而造成人類仇恨的無外這幾種因素:金錢、權勢和愛情。它們最容易犯罪,最容易發動戰爭,最容易反目成仇,也最容易在基本的生活層麵上虛偽、墮落、自私、殘忍和無恥。說金錢是一切罪惡之源頭是不公允的,金錢隻是在實物交換得讓人煩了後產生的一個交換憑證而已,罪惡還是由人自身造成,那就是貪婪、脆弱、占有欲,我們於是可以這麼說:對金錢的誤會才是罪惡之源。愛情是擊不垮金錢的,反之亦然;用金錢購買愛情的人,無疑愚蠢之極;想以愛情擊敗金錢的人,也是笨蛋。要說肮髒,兩者都肮髒,他們都來自於人的欲望和對誘惑的無從抗拒。當我們冷靜下來看看,兩者又多麼的可愛逗人。有人說,權勢可以超然於愛情和金錢之上,這是屁話!說愛情超然於金錢和權勢之上,是自不量力!說金錢是權勢和愛情的媽,是對生活的理解太過了。所以,愛錢者大抵不大愛人卻有可能愛權的,愛權者如不愛錢就是腦袋不正常,至於他們是否愛人,那得看傳媒如何作文章了。都說愛情的力量巨大,有戰勝一切的力量,但在現實生活裏,愛情是弱小的,甚至可以說是被動的。人們被無數人事攪得頭昏腦漲,對愛情懷著天真的希望,把愛情寫得那麼強大,卻隻是對這個他們極想躲避的現實世界不敢承認和真正麵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