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在城北車站,當黃昏像一個偶然突如其來地橫亙在麵前時,我抬起了頭。準確地說,是校正了目光的取向,因為車速的減緩使我從容地從車流的罅隙中目不斜視地過了馬路,而就在抬頭的刹那,那個久違的情人突然從她手中的報紙中抬起了臉。我知道這“偶然”並不能對幾年前的愛情產生影響,比如:長時間的記憶或悔恨,重來或皈依原來的情形,深沉的思索或不著邊際的流浪。但它卻使我在兩眼突然湧來的一團黑中,看見了她眼裏的光:該死的憂鬱!它們凝結著兩粒閃閃的、透析著迷茫之光的星辰(幾年前,我就為她寫過如此一句話:活在迷宮裏的人/像愛情一樣照亮/滿世界僵死的星星)。我急切地走向另外一條街的時候,知道夜晚已經侵犯了這個城市。
在城西,在金沙江的坡地上,在這間簡單得隻剩下書筆和我的光影的屋子裏,我記得為那個抑鬱的情人寫過的另外一句話:“由於過度的傷創,愛情靠近了月亮/由於過度的豐富,月亮接近了殘缺!”倘若要我自己對自己當時的心態作個解釋或辯護,我想也隻是詩意上的事了,那就是明月是寂寞者的信仰,由於半規新穎之月和孤獨而豐盈老月,使未免於寂寞的我和情人在青春的彼此映照裏,獲得了宗教。
今夜卻不見月亮。
午夜已過,正是平常人生中被常遊於黑暗中的人稱為隨意而寧靜的時刻,我自然地將其稱為隨筆或自由狂想的時刻。望窗外,廓遠卻又近迫的天上,繁星無規則地排列著,列出或明或暗的謎語。我曾有的莊嚴和安詳,在今夜得以重現和重複,擁有了隨筆式的順暢和優雅,而且那麼信手拈來一些光澤,將自己的心思照亮。天的恬淡,散漫而唯美地呈現它的安謐,博大而嚴肅,我們便可稱為寬懷。倘若黃昏時刻碰到的老情人,她望著天空的神態,又是怎樣的語彙才可描述呢?她還是一如當年,心懷星光,口吐荷蓮麼?
天空美妙得要掉下詩句來。眼睛在上時,鼻穴裏遊動的氣息,正是繁星呼出的富氧的靈感;這樣,懸望就保持著必然的情態,通過星光向時空裏傳遞。靜美之極的時間,偕情詩中的愛情向星辰接近,而繁星卻以無窮燦亮的形象和深遠的秘密與上帝同行。我們盼望博愛,奉獻仁義,獲取真理,打造生命,在此變得不再抽象,可一切又多麼酷似在抽象中的抒情,與偉美的、止靜的、詭譎的、曠大的星星結為一統,集中地以詩句來演繹。那個曾經和我共同呼吸於七月星空下的情人,她最終走近了她內心的上帝了嗎?
眼睛一打開,人就沒有了夢。從淚水中靜止下去的,從月光中漫溢出來的,在睫毛上棲息著的,在每一回多情的暢想裏,由於張望,便有了夢。夢深處的意念有如繁星的無序。這無序便使人爬梳出無限的聯想、想象,所有修辭學上的知識在聯想和想象裏,幾近於無用。聯想的紐帶聯結著萬物,想象的境界隻可意會。玄機由此生成,隱諱於月光和星光相綰那一刻。而我總希冀從符號學的角度獲得抽象的美和無端的情緒,那麼多抒懷,那麼多蘊涵,因愈接近抽象而愈與美的本質接近。宇宙之大,不在於實,而在於虛,在於抽象的組合和吟唱,這多麼與眼睛的凝視和內心的體味相同。眼睛所及之處,隻有化有形為無形,才是最高的仰望,使大夢,是把我們導向一個永無結局的非現實景觀中的幻覺。當情人流淚,憂傷的極限也不過是隻從酒杯中吸啜64度的昏醉、一朵花卉慘敗於季候那無根可追的悲哀;當旅人假古道而行,孤寂的極限也隻是一匹瘦馬銜著的一首小令和一堆前行者白花花的骨頭;當隱匿者的淚光照見了半生淒涼,最大限度的歌詠也隻是借青燈下發黃的紙片,耕耘後半生的思想和日子。隻有繁星的流淚,是夢濾瀝後的生命的甘霖,為睡眠醞釀嶄新的歌謠,為無邊的潮水配上簡潔的歌詞。在夢裏,最高的懸望和最沉的遐想成為智者的進行時,它們,或許依舊需要詩歌和一個接近抽象的老情人來昭示,來呈現仰望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