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時光

總有一個聲音在說:你的根本在西部,連同根本性的無可挑剔的苦痛。我牢記著這一點,就像一個王者擎舉著他奪目的王冠。我自然是我心靈的主宰,我所擁有的王冠,就是那些永遠不能從歲月裏冷卻下去的熱情。

童年,童年恍若前世衝破桎梏的一場夢,或者像那座老石橋一側寂寥卻凜然著的黃桷樹,它們,除了用嫩芽綻開新的憂鬱,就是用冷漠扭動著蒼老。

我還記得那些新月般的山丘,它們是我最早的文字和線條;還有一座莊園泛青的故事,以及亮可鑒人的稻田,它們是我最原始的衝動與映照,也是我最不願在成人後去傷害的最清醇的靈魂。

那些年月,被一件件衣衫換去了。

留下自己,在內腑自封為記憶世界裏的國王。

(“你像國王一樣孤獨,除了記憶,你沒別的臣民!”

“我想起一把泥巴和樹枝做的手槍,它擊斃了無聊的時間,讓我獲得了歲月消失的速度。”

“沒有人在乎這個。”

“我在乎!誰能成功地在生命裏留下他自己,他就是速度和記憶的總和。”)

龍眼樹維護著最後的詩意。青春最性欲的目光和它們婆娑的枝葉交映。在俗世者快活於燈紅酒綠之中時,我到達了龍眼樹已經敗落的青春的頂點。

月光,簇擁著每一條通向居所的小徑。行人的足印輕如浮塵,隻有月光,它的挪移,就是睡眠、夢和文字深刻的履痕。

總有琴聲回報我的每一個長夜,多少空茫的時辰,這些琴聲就是身體內的這座孤傲之樓。我在它的第五音階上,引吭高歌或無聲吟詠。

而內心遺落在短暫快活的日子裏時,這座樓房,是繁星密密編織的陰影。

幸運的路燈看見了我,它像一雙情趣綿綿的手,摩挲我整個夜遊的肌群。這樣的時候,總有愛情的蠢動,哦,愛情在踏上樓梯之後,上升為那座空洞的陽台。沒有人,通過仰望得知我的愛情是物質人間的哪個通假。

我從江嵐水霧裏抬頭,借助寧靜的光影雕成了我的雛形。

金沙江畔的年青向往,多麼像西部老朽的經典。而深陷於眼裏的,早已不是淚水,而是青春的倦怠。那時那刻,性情人所能領悟到的雲,正從時間的背後走過。

(“誰是你碧綠的意義,或者,誰是你黑暗的深度?”

“一切無法預知的人事。”

“江流萬古,永不回頭,而你還在等誰?”

“隻要河兩岸還有生命之樹,我就能等到我!”)

春城的初秋擊潰了我對你的毫無防範。高原上沒有城市,沒有馬路,沒有門牌號,隻有你,隻有你的聲音在射擊一切有關愛情的進攻。

教科書是最大的謊言傳播者,它使春天的形象沾滿了埃塵,也使昆明這鏗鏘的名字受害於我的坦率。

在南窯,我是旅行社門口車票一般的單薄,旅遊線路一般的吟者。

在護國橋,車輛和行人因為不再擁有信仰而自在如無畏的螻蟻。我從橋上跑過,橋兩端的枯木都是理想的終點。

我找不到你。我到找到的是一個陰暗的陌生人陌生的指點。還有世博園複雜的輕佻,那裏,每一個藝術的審視,都不會有你的信息。

春城真切如你:寒冷,但安之若素。

(“你登上了高原,卻依舊在一個名字的山腳。”“別告訴我名字的峰巔。即使沒有上山的路,我也能通過思想登頂!”

“時候不早了,春城,也遲遲不會給予你一個問候。”

“你知道那個人嗎?你知道那個人什麼時候降低愛情的海拔,不再忍受你的詭譎?”)

客棧不再追究我的身份和沒有遠方的來日,卻追究了我無數個強打精神的夜晚裏深長的寂寞。

每一寸夜色都包裹著絕世的思想,每一縷思想過的黑暗都是塵世萬鈞的重量。從幽涼的風中捧著燈火,每一節光明都綰著內心的低音和一雙地宮般的眼睛。

遠方就是這裏,未來也是這裏!終極就是這張散發著小鎮黴味的床榻。

瞎子的遠山,還在回憶那些眼睛所能捕捉到的所有白晝和黑暗所有深沉的形式。它們固執的輪廓霸占了夜晚的視覺,酷似一個永不接受懺悔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