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詩歌

川南的初春就像一個尾椎骨被摔傷的人,還在山野和城市作最後踟躕的寒風像一個厚著臉皮糾纏愛情的人,陰晦呆板的天空就像學院裏那些假深沉者陰丹布一樣的形容。在酒精裏舞蹈的人照舊喝不起五糧液,在煙霧升騰中比飛天還飄逸的人卻仍不至於中毒,在日常生活的規則裏仄著巨臀的人,他們的從容讓人麻鈍,也讓人歆羨。

一隻在屋子裏老想通過玻璃窗戶逃出去卻被撞得滿眼春花的燕子、濃鬱得讓人惆悵的龍眼樹、沙灘突然呈現的嬰兒似的一張臉、幾個老人在一座青色的房子前一個下午的閑聊、一條被宰掉了尾巴卻露出溫馴之態的俊美黑狗、草坪上孤獨地躺了一個冬天的梧桐枯葉,連同一個久違了的突然銜著電話線在生活的另一端唾沫開花的人,最容易使人想起詩歌。

淒涼的長夜變得異常精致。此刻,我獲得了詩意,而這些詩意純粹得讓人傷感,吟詠的枯澀和愉悅一同沉澱在午夜這一特定而又平常的時間裏。孤獨不可避免,它是從目光裏滑翔而來的白金般的靈感,或許,它本身就是那天那夜、那景那境中的風和雨,根本無視世間萬象。但也就是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感裏,萬象的隱蔽或凸現,有聲與無聲,都是自我了。

人這一輩子,能得到什麼呢?名聲和利祿,抑或肥胖圓壯,抑或悲愁清貧?大概都不是。獲取自由的人,或許都能念著歌詩逍遙,哼著小曲優遊,扛著愛情跋涉,挽著美瀟灑萬狀。但自由又是如此的不確切,如同夢和抽象的理論。生活實質就是這樣的,它讓眾生取得功名,卻又讓他們從不屈從於內心的錘煉。內心的感受和高拔的境界在相對意義上也隻是自由的附麗和點綴。換句話說,內心的錘煉往往衍生更大量的功名利祿之心,榮辱之分、尊卑之別、內外合一依舊隻是托詞或虛偽。充實過程也好,在乎結局也好,人生唯一的獲得,是孤獨,也隻能是孤獨。

這多麼像詩歌,從民間的歌謠中走來,在宮廷的絲弦上輕攏慢撚,在清瘦詩人的筆底逡巡,在寂寞者的枕邊呻吟,在無數審美的嗓子裏嘔吐,也在骨殖中保存尊嚴和神性的最後那點鈣……它因為與神明有關,與靈魂有關,與主觀者深邃的意誌有關,與浪蕩者遙遠的夢有關,與死囚額上的窗口最後那抹月光有關,與自由者的象征有關,與幸福與痛苦中的人們有關,與絕對的個人勞動有關,從而,它成為孤獨。

詩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無法逃脫這些現實,而且必須或者樂意切入這些現實。其實,在地球上爬行的所有生物,甚至山水泥石,都別無選擇地獨立著,寂寞著。聯係隻是外在的,情感也是。

即使詩人的讀者,他們以是詩人的知音起誓,以審美的情趣捧閱詩人的產品,以詩人作為內心世界的精神主宰或生活與愛情的引領者,都不能形成個體與個體的真正媾和。合一與相融,仍然隻是外在的。

共性永遠是有限的,隻有個性,方能呈現無限,那是一種機緣,也是一種機趣,無限的個性在個體的發揮中獲得了它們。個性繁複、固執,在外在的單調中盎然於機心與豐富而又危機四伏的美中。

因而詩人作為個人,他們永遠是獨立而無限的。無限導致的必然就是孤獨。

這是命。

詩人大多樂意以“詩人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自詡。這使我想起了一些更加自以為是的詩人,他們以為“詩歌是文學中的文學”,而且,我還想到了另外更多的自命清高得已經相當自負的詩者的宣言:因為詩歌,詩歌和詩人高於一切。

說實在的,這些詩人和他們的言說,也無可厚非。但放眼於萬千行業,都有這樣的特點和毛病:自己的家鄉美,自己的孩子乖,自己的才能高,連自家廁所也是最香的

官場就是這種論調的集大成者。我們稍稍分析一下古今中外的官場“藝術”,便可發現,為官者的高高在上,除了他們自視高貴外,便是眾人在他們麵前勾首跪膝。如此而來,他們的自我感覺當然再好不過了,是人之上者,以己者尊。

但話又說回來了,眾生於世,也僅是一粒塵埃,一片萎葉,一間屋子和一座墳塋的主人而已。沒有誰比誰生來就高貴或低下,也沒哪項事業與生俱來就是最好、最高等的。此業的蠢人,也許就是彼業的能人;倘若我們真能承認天賦的話,也是針對不同的事業來說的。

文學並不優於一切,金錢和地位也不可能高於一切。

寫詩,也並不高於其他文學樣式,也是一項個人化的勞動。詩人,也僅僅是寫詩寫出了一點名堂來的人,實在不值得自我張狂,連做夢都在咀嚼他人的吹捧。我想,即使被冠以大詩人美譽的屈原、李白、蘇東坡、普希金、莎士比亞等人,也僅僅是人類曆史演繹中的一個標點,除了寫詩達到了至高境界,其他的與眾生又有何分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