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熱心於勸善化俗——勸誡小品(2 / 2)

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

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房鬼隨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奢者不特用度過侈之謂,凡多視多聽,多言多動,皆是暴珍天物。

天下容有曲謹之小人,必無放肆之君子。

吳俗坐定輒問新聞,此遊閑小人入門之漸,而是非媒孽交話之端也。地方無新聞可說,此便是好風俗,好世界。

泛交則多費,多費則多營,多營則多求,多求則多辱,語不雲乎,以約失之者鮮矣,當三複斯言。

金帛多隻是博得垂死時於孫眼淚少,不知其他,知有爭而已;金帛少隻是博得垂死時子孫眼淚多,亦不知其他,知有親而已。

明末清初以來,善書流行,流通較廣的如《太上感應篇》、《文昌帝君陰騭文》,新刻功過格一類的書如袁黃《陰騭錄》、株宏《自知錄》等。山人的這些言論可以說是善書、功過格流行的先聲,在表述上,功過格有如賬簿,逐日登記言行善惡,而山人之作的藝術味更重。

照管性靈是山人勸善的出發點,一切以個體在社會中的安全舒適為皈依,自然而然地演生為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學。當生存是第一位的時候,對靈魂的照管當然就會退後一步,鄉願的人生觀應聲而來。他們以智者、長者的身份出現,貌似忠厚和平,骨子裏卻是極端的個人主義,他們不斷地告誡人們:

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癡呆以防死。

隻說自家是者,其心粗而氣浮也。

喜時之言多失信,怒時之言多失體。

乘舟而遇逆風,見揚帆者,不無妒,念彼自處順,於我何幹;我自處逆,於彼何與。究竟思之都是自生煩惱,天下事大率類此。

有濟世才者自宜韜晦,若聲名一出,不幸而為亂臣賊子所劫,或不幸而權奸侫悻所推,既損名譽,複掣事機,所以《易》之無咎無譽,莊生之才與不才,真明哲之三窟也。

處世讓一步為高,退步即進步的張本;待人寬一分是福,利人實利己的根基。

處世不必邀功,無過便是功。

持身不可太皎潔,與人不可太分明。

飽諳世味,一任翻雲覆雨,總開慵眼;會盡人情,隨教呼牛呼馬,隻是點頭。

這種鄉願人生觀有很大的市場,時下小品流行,其中就包含了對鄉願人生觀的認同,隻不過人們不願承認罷了。20世紀40年代,北平的一些人談小品,連周作人曾強調的對山人習氣的警惕也放棄了,對鄉願哲學大加讚賞。蕘公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引用陳繼儒《岩棲幽事》中的一段話:“唐元征狀元雲:‘今天下有三事沒處法:燕都中士大夫得病無良醫,秦晉人種田無時雨,三吳縉紳子弟讀書無家教,一味但靠天耳。餘因思無醫則保養,無雨則穿渠,無家教則慎擇交遊,此便是沒處法中處法也。’”然後評價說:“這是老老實實的處世名言,可惜中國人隻知靠天,隻知命數。陳眉公故不覺得懇切的言之耳。”這種不痛不癢的廢話竟然被他當作處世名言,亂世之中,退而自保,似乎是心有靈犀。

山人小品傳達的是人生體悟,而這種人生體悟雖包含了人生哲理,但大多隻是情緒化的淺層次的體味,在晚明特定的文化氛圍裏更是如此。清言、清賞隻是想象中的生命安排,禪悟流於淺層次的捏合,議政流於清談,道德關懷流於勸善,也就一點都不奇怪。在這個意義上,山人群體通過調和精神解脫與生活享樂、文化傳統與現實需要,終於成為晚明文化的代言人。他們的價值隻在於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明代士人精神境界的標本,讓我們看到士人在政治黑暗的年代裏,退而自保,以虛無的人生觀對待世界的肥皂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