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靖間開始,明代士風、世風發生了重大轉變,“今天下刻薄相尚,變詐相高,諂媚相師,阿比相倚。仕者日壞於上,學者日壞於下,彼唱此和,靡然成風”。至崇禎間,更是日趨頹敗,蠅營狗苟,百計求財,無德無操。天下風氣日益敗壞,政爭不斷,人心離散。晚明士人普遍意識到社會秩序混亂的根本在於道德操守的喪失,但如何恢複士人的道德操守,各人卻有不同的見解。
許伯衡在《張先生筆談題辭》一文中評價《梅花草堂談》:“事無分巨細,人不問親疏,多借以發其詼溏感慨之氣,往往有關世風經濟語。”吳承學《晚明小品研究》認為這是對於評價對象拔高的套語,這個觀點值得討論。大量的晚明集序、詩序中幾乎隨處可見對對象過分拔高的評價,這是事實,但對這裏所說的“世風經濟語”卻要作具體分析。明小品本身的內容十分廣泛,清初王晫、張潮編《檀幾叢書》,專收明末清初諸家小品,選例雲:“是書專載小品,不及大文”,而其“小品”所含非常廣泛:“有翼經者,有論史者,有莊語者,有諧語者,有談飲讌者,有識物產者,有能維風化者,有能廣見識者,有足供吟嘯者,有足資考訂者。”可見小品也有維持風化的內容和作用。屠隆《清言序》中談及所作清言的功效時說:“餘之為清言,能使愁人立喜,熱夫就涼,若披惠風,若飲甘露。”他的清言是其虛幻人生觀的集體表述,人生如夢,一切皆虛,體悟到這一點,便是對世人追逐世俗名利的反撥,促使世人猛醒。如果人人遠離世俗的爭鬥,這個社會不就能從世俗欲望中解脫出來嗎?陳繼儒《芙蓉莊詩序》雲:“而嘯翁尤幸有此集,流落人間,使人名利之心頓忘,煙火之焰盡息,雖逃世而救世之功寓矣。”這雖是論詩,卻也是對文學社會功能的揭示,當然也包括清言的濟世功能。時人曾稱陳繼儒“口津筆筏,孜孜惠濟,謂其為廣大教化主”陳夢蓮曾說:“文有能言、立言二種:能言者,詩詞歌賦,此草花之文章;性命道德,有關世教人心,此救世之文章也。”許豸在《福壽全書序》一文中曾對清言流行的現象進行了批判,說:“其所豔稱該博,惟圪拾幽異,災誌梨棗,與《搜神》、《雜俎》、《輟耕》諸錄誕繁辨詭雲,資談柄猶可,適於用若螌蛻然。”這也代表了陳繼儒的觀點。陳繼儒有數部清言小品,但他還有部“事不炫奇僻,語不求綺奧,取其有關世教倫常”的《福壽全書》,顧錫疇評價此書“具在扶頹俗,醒凡心,以此起教化而正人心,庚庚乎易知而易行也。”
道德秩序的破壞不是一朝一日的事,與世俗風尚、士人精神狀態、學術、政治風氣和社會經濟狀況密切相關,重建道德秩序與上述各方麵的整頓相關涉,山人當然無法承擔這一重大責任。他們的出發點是個人主義的,仍是晚明個性主義思潮的一部分,屠隆說:“照管皮毛與照管性靈大異。惜名檢,養聲望,修廣庭,避瓜李,於事可成,而於名有損,事不必成;於物有濟,而於己稍妨,物不必濟,此照管皮毛者也。廣善念,積陰功,畏上帝,念鬼神,心苟自信,不必顧其跡;己所欲為,不必問其人,此照管性靈者也。”在他看來,惜名檢、養聲望是政治家經世濟俗的作為,但卻“於物有濟,而於己稍妨”,個人隻要照管自己的性靈,不必濟物。他們對道德秩序的關心首先是基於對個體性靈的關懷,對儒家所提倡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人倫關係和仁、義、禮、智、信的道德準則不感興趣。因而他們的主張帶有明顯的勸善意味,如屠隆《鴻苞》卷四十四《要言》:
世人所造萬惡,總是無明,無明破則萬惡破。
貧而好施,功倍於富;富而好聚,惡倍於貧。
以疾病之心修身則寡累,以疾病之人待人則寡怨。
名根之所以害人者,求名則勞,矜名則傲,爭名則忌,萬惡之源,從此而起,造物之所以惡名,至人之所以埋照。
卷四十五《銷夏言》上:
有人解罪僧,僧醉之酒,髡其首而遁,其人醒自摸其首,驚曰僧即無恙,我安在?世人逐功名,營家國,理文字,而忘卻自己靈明方寸者,何以異此?
陳繼儒所論也集中在這個方麵。他在《安得長者言》題識中說:“少從四方名賢遊,有聞輒掌錄之。已複死心茅茨之下,霜降水落,時弋一二言拈題紙屏上,語不敢文,庶使異日子孫躬耕之暇,若粗識數行字者,讀之了了也。如雲安得長者之言而稱之,則吾豈敢。”這是為日後子孫而作,如長者之言,自然帶有明顯的勸誡意味,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