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晚明山人對官場鬥爭十分厭惡,避之惟恐不及,逃於禪,逃於隱,以清雅的生活方式獨立於世俗醜惡之外。但他們不是徹底的逃避,隻要有機會,他們總會對時政大發議論,他們的這種態度可以用陳繼儒“熱腸付之泉石,冷眼付之朝市”的話來概括。同時,對現實的失望也激發出他們對社會道德秩序的關注,這一點常常被人們忽視,而這也是山人小品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寄希望於道德秩序的恢複,但又與東林黨人以重提程朱理學為標誌的道德重建運動不同,他們認為人心淪喪源於對權力、財富的過度占有欲,因此想要以增強個人品性修養,提倡清雅自持的生活方式來消減人的過高欲望。他們倡導極度世俗化的處世方式,一切以個人的安身保命為中心,不與他人衝突,形成了一種“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的鄉願處世哲學。
山人議政有兩種方式,一是對政治的泛泛議論,不涉及具體政事,陳繼儒的態度比較有代表性;二是在製度層麵上研討,以及對政治風尚的議論,屠隆較有代表性。以下的分析就以二人的言論為主。
陳繼儒在《岩棲幽事》中屢次表達了他的處世觀,其中一則雲:
洪崖跨白驢名積雪,其詩雲:“下調無人采,高心又被嗔。不知時俗意,教我若為人。”黃山穀自題像雲:“前身寒山子,後身黃魯直。頗遭俗人惱,思欲入石壁。”餘謂有古語雲:上士閉心,中士閉口,下士閉門。我操中下法,庶其免乎!
因此陳繼儒很少對具體的人、事發論,而隻談從政的應有素質及從政原則,《安得長者言》中這方麵的內容最多,如:
名利壞人,三尺童子皆知之。但好利之弊,使人不複顧名;而好名之過,又使人不複顧君父。世有妨親命以潔身,訕朝廷以賣直者,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士大夫當有憂國之心,不當有憂國之語。
屬官論劾上司,時論以為快,但此端一開,始則以廉論貪,其究必以貪論貪矣,又其究必以貪論廉矣。使主上得以賤視大臣,而憲長與郡縣和同為政,可畏也。
士大夫氣易動,心易迷,專為立界牆全體麵六字斷送一生。夫不言堂奧而言界牆,不言腹心而言體麵,皆是向外事也。
任事者當置身利害之外,建言者當設身利害之中,此二語其宰相、台誅之藥石乎!
好義者往往曰義憤,曰義激,曰義烈,曰俠義,得中則為正氣,太過則為客氣。正氣則事成,客氣則事敗,故曰大直若曲,又曰君子義以為實,禮以行之,遜以出之。
聯係晚明朝政,陳繼儒的這些話絕非空談,而且表現了一種清醒和理智的態度。晚明士人對政治極為冷淡,發言不免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帶有非常強烈的感情色彩,常使人感到一股透徹骨髓的涼意。陳繼儒雖然顯得比較清醒、平和,但在根本上還是冷眼相向,所以才能看得這麼清楚。他以超然事外的態度看待政治,清醒卻於事無補,與那些激言相加,冷語相向的士人沒有本質區別。他沒有構建一套政治體係的原則和學說,甚至可以說沒有原則,一切視現實需要而定,因而他的這些話勸善的意味很重,這對處於政爭激流中士大夫來說,無異於自說自道。
明代士子埋首八股,八股之外,不曉曆史,不知政事,隻知代聖人立言,完全喪失自我。針對這種讀書風尚,晚明的士人以讀奇書、異書相號召,試圖將自我從聖人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雖與八股風尚相去甚遠,但從自我封閉的角度看,二者沒有多大差異。晚明的安致遠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前輩雲,史書不好讀,卷帙浩繁,損人神氣。弟直以為傷人懷抱,每讀未數幅,忽而裂眥,忽而皺眉,忽而破涕為笑,忽而轉喜為怒,甚至於以手爪代斧鉞,以姓名代麵皮,掐痕斑剝,害同蟫魚。一卷之書,七情互易。不得已則以詩話、畫苑消之。
讀書是自我生命受用的一種方式,如果影響了自我的愉悅,當然在排斥之列。陳繼儒則主張讀史,他希望通過讀史實現培育人才廣闊心胸和練達實政的能力,《狂夫之言》有一則長文專門闡述他的觀點:
天地間有一大賬簿,古史舊賬簿也,今史新賬簿也。人家盡有聰明俊慧子弟,父師失教,專以時文課之,竟不知《通鑒綱目》、二十一史為何物,所以往往有攢眉仇書之苦。若教之讀史,以聰明俊慧之資,遇可喜可愕之事,財心力自然發越;貫串治亂得失,人才邪正,是非之源流與財賦兵刑,禮樂製度沿革之本末,則眼力自然高明;以古人印證今人,以古方參治今病,則膽力自然穩實;曉暢大局麵,大機括,大議論,大文章,則筆力自然宏達。今子弟史學一切廢閣(擱),其有質者反教之讀子書、佛書,即粗問他作子書、佛書者之姓名出處,已茫然不曉,況能得子佛之精髓乎?餘嚐語子弟,無論綱目、二十一史,即一部《通鑒》乃是萬卷書之關津,若未曾過得此關:則他書必無別路可入。或讀之而不能解,解之而不竟,竟之而不能徹首徹尾者,皆坐史不熟也。此舊賬簿不可無也。內外有司,各有職守,而文官獨若無所事事,宜遵祖宗法敕令修撰、編修、檢討番直史館,編紀時政,各管一類,據事直書,不需立論褒貶,仍於紙尾書某官某人記之。藏之匱櫝,以待纂述,庶因記錄之間,亦得練習政事,他日任用,不致杜撰魯莽。是於修職之中寓養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