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山人的心路曆程——禪玄小品(2 / 2)

屠隆雖崇信佛道,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從未拋棄對世俗亨樂的追求,“坐不可一日無客,客無雅俗,鹹禮接,即生平背憎懷隙者詭自前,無間也。頗樂豪華,不問瓶粟,而張聲伎娛客窮日夜”被佛教視為文字障的文學創作也不曾須臾離。他曾自懺:“餘自知胸中萬事都不置念,一上蒲團,空空蕩蕩,了無雜念。止是愛看書史,撰文字,答翰劄,人夜輒苦夢魂顛倒。三日不讀書,夜夢便淸。何由取金剛斧,斷卻此事,作三家村中一無事漢。”屠隆將生命視為虛幻,卻又不放棄生命享樂,隨緣任運,他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在晚明山人中具有典型的代表性《無論在行為上還是在理論上,他身上永遠充滿矛盾,而正是這種種矛盾將他的心路曆程毫無遮掩地展示在我們麵前。

《鴻苞》卷二十二《廣桑子遊》是一篇少有的奇文,約八千餘言,它實際上是屠隆的生活和精神自傳。開篇寫:“廣桑子為吏困於世法,與人吐匿情之談,行不典之禮。”遂厭棄世法,“縱心廣意而遊於漭漛之鄉”,“挾一煙霞之友與俱,各一衲一瓢,以百錢自隨,不取盈而欲令百錢常滿,以備非常”。乞食於城郭、村落、朱門、白屋、仙觀、僧廬、戒所,日行甚緩,遇樵人漁父、村氓野老,與談田野之趣。屠隆還設想出種種憊外,渡河、惡少、強盜、重病、虎狼之難,其遊可能會隨時中止。一旦獲免,其遊以五嶽四瀆、洞天福地為主,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亦及之,更遊於赤縣神州之外。遇會心處,或旬日居之,終朝趺坐,若在曠野,意興淒絕,亦蕭瑟有致。入通都大邑,遇目眾生,興到人酒肆沽酒縱飲,世人驚為仙人,須臾徑去。見高門大第中王公貴人置酒為高會,廣桑子雙眸炯碧,意度軒昂,高唱道曲,為貴人所逐,遂遁去。至一處,峰巒背郭,樓閣玲瓏,琳宮梵宇,參差掩映。時值城中人行春,遇一書生,邀與眾書生飲,聽其臧否人物,揚圪風雅,道人不出一辭。末作一詩雲:“沿溪踏沙行,水綠霞紅處。仙犬忽驚人,吠人桃花去。”眾書生驚為天仙之語,遂強挽人城。道人更宿諸人家,“或登高堂,或入曲室,或文字之飲,或歌舞之場,道人無不往者”。居一月,忽告去。入山,遇一老翁教以虛靜無為之旨。複又造訪故人家,與論解脫塵縛之術,“感富貴之無常,而欲推而遠之,以了性命之期”。又論三教之旨,以三教合一為皈依,以為“道知之非難,行之難”。辭友人而去,乞食於途,向眾人廣為說法,“闡菩提之果,論天人之福,拈三生之緣,指善惡之報”。與一書生論辯,談仙佛之道,一少年怒欲毆之,廣桑子笑而不答。夜宿逆旅,有婦人冶容豔態與調笑,廣桑子恐用誌不專,為邪鬼所乘,遂端坐不為所動。“廣桑子遊三年,足跡幾遍天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非常,情境靡一,無非煉心之助,雖浪遊亦不無補哉。於是歸而葺一茆四明山中,終身不出。”這篇文章收人《寶顏堂祕笈》時題為《冥寥子遊》,林語堂對此文評價極高,說它“頗有《遊仙窟》的味道”,他認為:“(《冥寥子遊》)在小品文中一奇書也,而在中國文學史上亦一絕無僅有之奇作也。所謂奇者有四:中國隨筆,向皆短篇,無長八千餘字之成篇者,是篇幅上之奇。非策論,非遊記,非小語,非語錄;亦論遊,亦紀遊,亦問答,亦描景,亦空玄,亦具體,亦細密,亦遐思,亦幽默,亦莊嚴,此體裁上之奇。下筆千言,如裏老罵座,抒發幽情;如古寺鍾聲,而安閑放逸,可俚可文。忽而說及忍溺,忽而牽花惹鳥,一把詩意可掬,是文字上之奇。人則得道,我隻好道;人則能之,我則未能;人則高雅,我未免俗。不以市隱自命,隻得另求娛境。與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做寒喧,而得略談田野之趨(趣),移晷乃去,別而不關情,獨得小品風致,是意境上之奇。”林語堂所注意的是這篇文章在文體上的獨異之處,表述上也極飄逸。

這篇文章與傳統人物傳記的寫實筆法不同,也與以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為代表的虛構的、理想化的自傳不同,而帶有強烈的個人精神生活史的味道胃此文中的廣桑子即屠隆,這是一個道教意味很重的名字,與陶淵明自稱五柳先生、王績自稱五鬥先生、白居易自稱醉吟先生有很大區別。這表明單純的隱逸已不足以滿足士人的精神需求,他們需要宗教支撐人生。這篇奇文雖然仍沿續了自傳的虛構特征,與此前簡約的自傳相比,篇幅極長,鋪排甚多。更為突出的是他所呈現的不是一個定型的自我,而是一個行遊於世,不斷進行精神探索的自我,即他在文末所說的“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非常,情境靡一”。文中的種種情境具有明顯的象征意昧,如入通都大邑象征著屠隆的山人生涯,與眾書生置酒高會象征著他風流自許的才子性格,入曲室歌舞之場象征著他縱情享樂的放縱生活,末尾處遇婦女挑逗象征他對女性的矛盾心態。這是屠隆自我形象的典型寫照,他雖努力使自己表現得超凡脫俗,但還是展現了其內心的複雜與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