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景以幾案可置者為佳,其次則列之庭榭中物也。最古雅者如天目之鬆,高可盈尺,其本如臂,針毛短簇,結為馬遠之欹斜詰曲,郭熙之露頂攫拿,劉鬆年之偃亞層迭,盛之眧之拖拽軒翥等狀,栽以佳器,槎牙可觀。更有一枝兩三梗者,或栽三五窠,結為山林,排匝高下參差。更以透漏窈窕,奇古石筍,安插得體,置諸中庭。對獨本者,若坐岡陵之巔,與孤鬆盤桓;對雙本者,似入鬆林深處,令人六月忘暑。
陳繼儒談瓶花:
瓶花置案頭,亦各有相宜者。梅芬傲雪,偏繞吟魂;杏蕊嬌春,最憐妝鏡;梨花帶雨,青閨斷腸;荷氣臨風,紅顏露齒;海裳桃李,爭豔綺席;牡丹芍藥,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開笑語;幽蘭盈把,堪贈仳離。以此引類連情,境趣多合。
以審美的眼光對待日常生活,便能在人們不注意的地方發現美、欣賞美,所有的擺設都傳達出清雅之士超凡脫俗的品味和情趣,他們的確將精細的審美品味發揮到了極點。
亭園居所的講究,不在於有多麼奢華,而要傳達出高人韻士的雅致情調,營造出超塵脫俗的意境。陳繼儒論山林布置雲:
鈍庵粗有頭緒,幸勿式勿擴。林無位置,石無經營,草草數椽,落落萬卷,不特坐者清涼,使入此齋者,不覺逗冰壺中。可以謝客,可以避世。
文震亨《長物誌》卷八論居室布置:
位置之法,煩簡不同,寒暑各異。高堂廣榭,曲房奧室,各有所宜。即如圖書鼎弈之屬,亦須安設得所,方如圖書,雲林清秘、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韻士所居,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若使前堂養雞牧豕,而後庭侈言澆花洗石,政不如凝塵滿案,環諸四壁,猶有一種蕭寂氣味耳。
在簡單中發現美、體現美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基本內涵,在園林建築和文人畫中體現得最充分,創造出了幽雅清冷的審美趣味。情境與心靈切合無間,表現出獨特的“蕭寂氣味”,分不清是物境,還是心境。吳從先《小窗自紀》說:“幽居雖非絕世,而一切使令供具,交遊晤對之事,似出世外。”不出世外,不出家居,便可超然凡俗之外,獨領一如人冰壺,使“神骨俱冷”的清寂之美。
即便出行,也配備有充滿文人雅趣的遊覽之具。屠隆的《遊具雅編》介紹了出行的必備品,有笠、杖、魚竿、舟、葉箋、葫蘆、瓢、藥籃、衣匣、疊卓、提盒、備具匣、酒尊諸種器具。如笠:
有細藤作笠,方廣二尺四寸,以皂絹蒙之,綴簷以遮風日,名雲笠。有竹楚為之,上以桷葉細密鋪蓋,名葉竺又有竹絲為之者,上綴鶴羽,名羽笠。三者最輕便,甚有道氣。
本是一件極普通的日常用品,卻被他賦予了獨特的文人品味,使它同時具備了輕便實用與審美雙重功能。出遊也是一件雅事,陳繼儒《岩棲幽事》中說:
住山須一小舟,朱欄碧幄,明欞短帆,舟中雜置圖史鼎彝,酒漿荈脯。近則峰泖而止,遠則北至京口,南至錢塘而止。風利道便,移訪故人,有見留者,不妨一夜話,十日飲。遇佳山水處,或高僧野人之廬,竹樹蒙葺,草花映帶,幅中杖履,相對夷然。至於風光淡爽,水月清空,鐵笛一聲,素鷗欲舞,斯也避喧謝客之一策也。
屠隆《銷夏言》有這樣一條:“弢光氏曰遇佳山佳水,勝地仙都即作清虛想,遇穢濁則作穢濁想,遇喧囂則作喧囂想,遇華豔則作華豔想,遇淒涼則作淒涼想,真宅無主,逐境而遷,性靈何由湛一?”真得道者,應該是以心為境,逐境而遷,真宅無主,就會遇物成境,喪失自我。他這段自道家門可謂抓住了山人清賞小品要害,他們努力營造清雅之境,以供清虛之想,但“以物鎮心,物過而心移;以酒消愁,酒去而愁在”,反過來證明了他們隻是在清境中討得片刻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