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來,文人士大夫逐漸走出了一條將精神世界與物質享樂結合起來的生活道路,以高雅的生活情調彌補世俗生活的凡庸,以超塵拔俗的精神追求獲得精神的超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生活的藝術化,藝術化的生活。晚明文人在心性之學與莊禪之風的影響下,以審美的態度安排生活,追求現世享樂,將生活的藝術化發揮到了極致。同時,嚴酷的現實也使文人向內轉,專注於個體生命的自由與解脫,在日常生活中體味生活的真趣。
清賞小品表述的是文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創造優雅、閑適的情調,把清言小品中所表達的生活理想現實化,化為可感可知的生活細節。時人稱這種藝術化的生活為清供、清玩、清賞、清課,“清”字意味著高雅脫俗的心境,“供”、“玩”、“賞”、“課”則是對基本內容和功能的規定。陳繼儒說:“箕踞於斑竹林中,徙倚於青石幾上,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讎四五宇,或參諷一兩章。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無曲而有弦,長謳無腔而有音,激氣發於林樾,好風送之水涯。若非羲皇上人,定亦嵇阮兄弟之間。”沈仕《林下盟》說文人日常生活有“十供”:“讀義理書,學法帖子,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煎茶,登城觀山,寓意奕棋。”衛泳輯明人雜說二十五種為《枕中秘》,其目為閑賞、時令、書憲、讀書觀、護書、國士譜、悅容編、勝境、園史、瓶史、香禪、酒緣、茶寮、詩訣、棋經、書譜、繪妙、曲調、琴論、拇陣、俗貶、清供、食譜、儒禪。這些就是清雅生活的全部內容,清賞小品就是對這些生活內容的描述和設計。山人在這方麵既有內容十分龐雜的著述,也有專著,前者如屠隆的二部《清言》,陳繼儒的《岩棲幽事》、《安得長者言》、《狂夫之言》,張大複的《梅花草堂筆談》。後者如屠隆的《考架餘事》專論文房清玩,談書版碑帖、評書畫琴紙、論筆硯爐瓶及一切器用服禦,《遊具雅編》所載笠杖漁竿之屬,皆便於遊覽之具。陳繼儒的《妮古錄》專門評論字畫古玩,《讀書十六觀》論讀書之法,王稚登的《弈史》曆述古來弈事,並加品評,錢希言《劍莢》說曆代劍事,《獪園》記當時神怪之事,陳繼儒的《福壽全書》談福壽之道等等。
陳濰儒說:“餘每欲藏萬卷異書,襲以異錦,熏以異香,茅屋蘆簾,紙窗土壁,而終身布衣,而嘯詠其中。”他很推崇黃庭堅“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亦麵目可憎”的話,讀書是晚明山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清課。晚明山人喜讀奇書異書,讀書純粹是為了個人解脫和消遣,對經史典籍、高文大冊了無興趣。屠隆在《鴻苞》卷二十一“異書”中這樣描繪讀異書的境界:“身閑體健,公私不擾,布衣糲食粗給;昏朝幽窗,淨幾好香,一爐烹苦茗一甌。蟲飛魚落,草花蒙葺,微雨乍收,晚日複出,明霞界天,涼月生浦,科頭坦腹,手一卷,胡床蕭然,此樂可忘世。”並取最宏麗者十之二三筆之於書,約有二百餘種,上自伏羲氏《山墳》、神農氏《氣墳》,諸子百家,易書,緯書,史書,誌怪、小說、筆記,山誌輿圖,歲時雜記,下至佛經,道籍,甚至《說文解宇》也在異書之列。由於屠隆倡導三教合一,其中所列最多的是佛經、道籍。由此可知沈仕所說的“讀義理書”絕非正統儒家經典,理學著述,他們所謂“義理”是指關乎個體生命解脫的心性禪悟之學,它不僅提供了生活的理據,也起到於清雅生活中娛悅身心、供其閑玩品鑒的作用。陳繼儒在《岩棲幽事》中論及讀異書的功能時說:“惟稗官小說,山經地誌,時留案頭,可以廣異聞,可以代老友。”讀書成為一種享樂,來不得勉強,陳繼儒《岩棲幽事》引子彥所述書室中修行法雲:
心閑手懶,則觀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手閑心懶,則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閑,則寫字作詩文,以其可兼濟也;心手俱懶,則坐睡,以其不強役於神。心不定,宜看詩及雜短故事,以其易於見意,不滯於久也;心閑無事,宜看長篇文字,或經或注,或史傳,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於風雨之際及寒夜也;心手俱閑,則著書作字;心手俱冗,則思早畢其事以寧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