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宇在《世說新語》中使用最廣,“清”是一個核心概念,派生出清立、清高、清言、清識、清論、清疏、清虛、清便、清貞、清和、清倫、清流、清淳、清遠、清通、清朗、清士、清才、清真、清婉、清暢、清貴、清易、清鑒、清悟、清栝等。它首先是一個人倫品鑒概念,用於品評人物的才性風神、道德品性,然後發展成為審美概念、文學概念以至政治概念。晚明文人甚至把“清”當作人生的最高境界,王思任《淸課詩引》:“清者,天之所爭也。癡雲昏露,暴雨終風,有以閡之,則其心不快。每見秋澄碧落,境界愈高,天心愈杳,愈覺矜喜。乃知最上之物,天自取之。其中於人也,為佛為仙,為聖賢豪傑。人世有五福而清不與,清又天之所最吝也。”“清”境遂為文人所廣泛推崇。
《世說新語》中“清言”指清談,即清雅、高妙的言論。《文學篇》:“樂令善於清言,而不長於手筆。”《品藻篇》:“劉尹至王長史許清言,時苟子年十三,倚床邊聽。”晚明大量出現的清言小品與《世說新語》有著密切的關係,屠隆在《娑羅館清言》中說:“觀上虞《論衡》,笑中郎未精玄賞;讀臨川《世說》,知晉人果善清言。”不過魏晉清談的主要內容是三玄即《老》、《莊》、《易》,後來又有佛理的滲人,《世說新語》中記述的是名士們相互之間的論難、爭辯。而晚明清言小品與《世說新語》在體製上有很大不同,它不是人物之間獻酢應酬,而多是自我獨白,傳達自我的人生感悟。屠隆在《清言敘》中說《清言》之作是由於“園居無事,技癢不能抑,則以蒲團消之。跏趺出定,意興偶到,輒命墨鄉曇花,彩毫紛然,並作遊戲之語,複有清言。”古鄞後學章載道的《敘》說得更為明白:“見鬥生悟,絕照由心,顧影與言,精思出要。”“清談”與“清言”經常混用,但也有差異,“清談”是人與人的對話,“清言”則是人的獨白,是“顧影與言”。這一點在晚明清言小品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魏晉清談具有鮮明的哲學思辨色彩,晚明清言小品則隻是一些富於哲理趣味的人生感悟,晚明山人不願意進行深入的理論思考,他們所傳達給讀者的是他們對於人生、社會的體悟。
“清”是一種人生境界,心清則境清,境清則無所不清,因此清言小品涉及的內容非常廣泛,舉凡人生哲理、人情世態、論文談藝、山水泉石、花草蟲魚,無所不有。本節所注意的是清言小品中所表現的人生態度。清言小品在形式上非常自由,有的是格言、箴言式的,可駢可散,駢散結合,如屠隆的《娑羅館清言》、《續娑羅館清言》,有的則與傳統的筆記雜俎比較接近,散體成文,風姿綽約,如陳繼儒的《岩棲幽事》、《安得長者言》、《狂夫之言》,張大複的《梅花草堂筆談》、《聞雁齋筆談》。
屠隆是晚明清言小品的先鋒,他的兩部《清言》影響很大,被很多人奉為圭臬。屠隆早年為官時就開始接受佛學思想,中年罷官後,“其塊磊曆落之氣,不競於名位,而眺覽山川,揮灑詞賦,猶不足以滿其清湛浩蕩之胸”,於是致力於性命百家之學,尤鍾情佛、道二家。他對人生充滿了幻滅感,認為人生本來虛無,《娑羅館清言》的開篇就說:“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娑羅館續清言》:“疾忙今日,轉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陳跡。算閻浮之壽,誰登百年?生呼吸之間,勿作久計。”這種虛幻的人生態度在晚明具有廣泛的號召力,是末世士人普遍的人生感受,構成了清言小品流行的基本社會條件。那麼,人生意義和價值又何在呢?抗爭、奮鬥都是無謂的,隨緣任運,隻求一己的安閑自在就成為最真實的人生目標,《娑羅館清言》:“道上紅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麵百城;花間明月,鬆下涼風,輸我北窗一枕。”
於是,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如何獲得這種超塵脫俗的高雅情趣。屠隆的《清言》中這方麵的內容可謂俯拾即是:
口中不設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隨宜而栽花竹,適性以養禽魚,此是山林經濟。
風晨月夕,客去後,蒲團可以雙趺;煙島雲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往。
淨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豆棚菜圃,暖日和風,無事聽閑人說鬼。臨池獨照,喜看魚子跳波;繞徑閑行,忽見蘭芽出土,亦小有致,時複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