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顧影與言——清言小品(2 / 3)

水色澄鮮,魚排荇而徑度;林光澹蕩,鳥拂閣以低飛。曲徑煙深,路按杏酒花舍;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家。

一切人間的凡俗氣息都被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隻剩一團清氣彌漫於其間,於是一切看起來超塵絕俗。而這種對凡俗世界的超越,又必須借助自然清境來表現,用莊子的話來說,尚是有所待。自然景色經過了高純度的過濾,隱去了不如人意的地方,運用自如的清詞麗句透露出刻意的人工安排。他曾這樣描述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樓窺睥睨,窗中隱隱江帆,家在半村半山;山倚精廬,鬆下時時清梵,人稱非僧非俗。”既不枯寂,也不熱鬧,既在世間,又得出世之福。類似的句子也很多,如:

高人品格,既有愧井丹潔身;名士風流,亦不至相如慢世。

催租吏隻問家僮,知主人之不理生產;收稼奴運達主母,笑先生之向如外賓。

招賓留客,為歡可喜,未斷塵世之攀緣;澆花種竹,嗜好獨清,亦是道人之魔障。

道人好看花竹,寄托聊以適情;居士偶聽弦歌,不染何妨入道,清曠亦自有致,寂寞無令太枯。

白仲奇窮,悍婦同於馮衍;德園高隱,孤居頗似王維,我固當勝之。

癡矣狂客,酷好賓朋,賢哉細君,無違夫子。醉人盈座,簪裾盡入酒家;食客滿堂,瓶甕不離米肆。燈燭熒熒,且耽夜酌;爨煙寂寂,安問晨炊。生來不解攢眉,老來彌堪鼓腹。

他也並非真的能超越塵世,現實生活的種種仍使他不安,前麵我們曾引述過《鄞縣通誌》裏記述他等米下鍋的情形,表麵上的灑脫掩蓋不了內心的焦慮。由此看來,上引諸語不過是一種生活的設計,在這種安排中,他可以暫時忘卻現實生活中的煩惱。

屠隆有著極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平常景象一經他妙筆點染,便一派詩情畫意,真可謂境由心造。他是一個非常自信的才子式人物,不能忍受被拋棄遭鄙視的命運,在融合三教以求生命解脫的同時,也不能忘懷現實,於是就產生了這些充滿清涼之意的小品。但這一切又隻不過是生活審美化層麵上的幻象,這種幻象對掙紮在失意現實中的士人的確有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清言小品流行於世也確實是因應了人們的需求。陳繼儒有一篇《花史跋》,陸雲龍評曰:“高超奇拔,芥子中能作須彌想。”山人清言小品不過是在凡俗細微的生活中作的超然脫俗之想。

張大複與屠隆有所不同,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體味到苦澀人生中的一絲暖意。他也一生抑鬱不得誌,《病居士自傳》述說了他身體之病,病捧、病腫、病下血、病腎水竭,家境因窘,病窮,而複有種種性情之病,病傲、病戇、病躁、病愛、病草、病結習,無所不窮,無所不病,人生至此。真可謂“缺陷世界”。他的種種“病”也與他的家族境遇有關,由其祖至張大複六世皆不能有所振作,抑處下層,湯顯祖曾感歎:“張之世德,詎遠於斯與,何久瘁而不豔也。”他自已的生活也經曆了一連串的不幸,戊子(1588)哭父,辛卯(1591)哭姊,丙午(1606)哭母,庚戌(1610)哭女,癸醜(1613)哭弟,二十七年之間,肉骨殆盡。而毛發爪齒,髓腦顏色,無一如故者。父死以後,由於過度悲傷而又幾至失明。這種家庭悲劇和個人不幸造就了帶明顯畸變色彩的病態人生觀,《梅花草堂筆談》卷三“病”:

木之有癭,石之有鴝鳩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見貴於世。非世人之責病也,病則奇,奇則至,至則傳。天隨生有言:木病而後怪,不怪不能傳形;文病而後奇,不奇不能駭於俗。吾每與圓熟人處,則膠舌不能言;與鶩時者處,則唾;與迂僻者處,則忘;至於歌謹巧捷之長,無所不處,亦無所不忘。蓋小病則小佳,大病則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憐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與為友,將從其少者觀之。

“病”在這裏具有與晚明士人所提倡的“奇”、“異”、“真”同樣的內涵,是一種迥異於世俗的品格。士人在社會的擠壓下,不得不在社會傳統的認同標準之外重新尋找自我,標新立異成為他們潛在的心理標準,對“病”、“癖”、“狂”的自我欣賞能夠滿足他們的這種要求。但這種需求又不得不有一個外在表現形式,清言小品中所表現的生活情趣和品味正好體現了他們內心的需求。張大複“言誌”一則即是對此的形象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