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山人”名號考辨(3 / 3)

今天下成學治古文製義者,欲廣布風流,傳宣方國,執非附青雲之士不可,走束帛問序賢公卿,暨閎覽博物君子,聲施有藉,計良善。

陳繼儒亦雲:“今詩人集滿天下,其投贈寄懷,凡通顯有位望者,輒宇之,幾於無等。至問其交情始末,或彼此不相識,即彼亦不複能省記,而必欲臚次其姓名,以為行卷蓋雁之贄,大都一仕籍而已。”

這種幹謁活動的目的是得到賞識,提高社會聲望,或隻在縣學、府學的考試中產生一些作用,如人學為生員,或得到廩生資格,對舉人、進士考試而言,這類幹謁活動得不到實際好處。這種幹謁活動還通過頻繁參與各種上流社會或文人社會的“雅集”,包括結社酬唱之類的文學活動,借名人抬高自己,擴大影響。這種活動因其較為明顯的功利性受到各方麵的批評。明代山人的幹謁活動則更是以直接的利益追求為目標,他們需要得到官員和藩王的財物支持以維持生活,而不是為了施展個人的抱負和理想,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用現代術語來說,山人的賣文幹謁活動是以他們自身的知識和技能服務於社會,同時也得到相應的報酬。但這種除去了“致君亮舜”這套傳統理念的幹謁活動自然得不到人們的認同。

陳繼儒在《題李茂承詩草序》中說:“詩者千秋之物,今山人遊客往往借為筐篚,以通於朝士之籍,久之營二窟以居,此詩道之辱也。”就是說山人是以詩文為交遊工具,結交朝中官員,最終得以過上相對富足的生活,即“營二窟以居”。《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牒草》提要雲:“有明中葉以後,山人墨客,標榜成風。稍能書畫詩文者,下則廁食客之班,上則飾隱君之號。借士大夫以為利,士大夫亦借以為名。”這段話也是對山人活動的明確認定。“借為筐篚”、“借士大夫以為利”雲雲,都是對山人幹謁行為的指斥。明代對山人多有譏刺,連身為山人的張獻翼、王稚登、陳繼儒也不得不通過對其他山人行為的指斥表明自己的態度,張獻翼還作《山人歌》諷刺山人。朱國楨雲:

一山人多酒過罵人,輒自命曰:富貴浮雲。餘曰:“且與汝仔細講聖人言語,切不可截頭尾輕用。隻如此句,上有‘不義’二字,故他是浮雲;下有‘於我’二字,故我可浮雲。他若富貴而義,則彼是卿雲,又對我者是我,我者孔夫子也,亦何可浮雲?”其人嘿然,第曰:“道學先生。”於功名、富貴皆不可得,故以山人自居,但並非真的浮雲富貴,朱國楨此語可謂直刺其心。薛岡的一段話對明代山人幹謁活動描述最為生動:

山人之號,不著於古,古有其人;盛行於今,今鮮其實。不佞竊謂山人者,山中之人,非無位者之通稱也。如洗耳許由、飲牛巢父、采薇夷齊,身至老死,曷嚐一日離箕潁首陽哉?唯此四君足以當之。長沮、桀溺、荷條丈人、晨門、接輿、於陵、商山,隱君子耳,方之箕潁、首陽,非其倫矣,況今人哉!若君侯視今日遊客,動號山人,以為無位者之通稱,而加不佞,益非不佞所願當矣。有人於此,苟其無位,質有其文,遊大人以成名,或呼處士,或曰布衣,名副厥實,誰曰不宜?何必假山人以為重?有誌之士,鹹恥斯名。君侯獨不聞今之為山人者耶?其說有十,請悉言之。身匪章縫,家起卑陋,難親顯貴,故盜美名,思溷衣冠以徼盼睞,一也;既盜美名,頓忘本相,未通章句,亦議風騷,詰其所學,茫無應聲,二也;薄操一技,雜處嘉賓,月席花筵,旅進旅退,揖讓坐作,居之不疑,三也;一聞好客,百計求交,耽耽貴人,以為奇貨,甫擅交歡,反謗介紹,四也;察其喜怒,委曲迎合,得其意旨,婉轉趨承,日事左右,以求聲譽,五也;偶然邂逅,退即造門,懷剌遍投,唯日不足,執禮足恭,從閽人始,六也;年無老幼,刺總晚生,交無淺深,稱皆知己,沾沾向人,誇其道廣,七也;既稱山人,略無野致,輕衣肥馬,廣夏侈庖,馳騁國門,以明得意,八也;貪借厥寵,舌可舐癰,稍拂我情,口常罵座,自取貴人,署門免見,九也;其最甚者,交好陽密,陰伺隱微,滿腔機械,不可端倪,持人短長,快我齒頰,十也。今之山人,此其大略,人有此類,殃莫大焉;山有此人,辱莫甚焉。薛岡亦為山人,“遊梁,遊洛,遊燕、趙、關、陝者幾三十年”,但他對山人的指斥卻最嚴厲,可見山人的幹謁活動已經成為一種突出的社會現象。與其他類型的士人活動相比,山人的活動還是流動性的。中國傳統士人的流動一般說來有兩種:一是“壯遊”,如蘇轍所雲:“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二是官員宦轍所到曆遊各地,稱“宦遊”。不過,所謂“壯遊”在後世更多地伴隨著幹謁求舉的活動,例如明代士人要參加鄉試、會試,從各地集中到省會、京師,既為參加考試,也可趁機交結天下豪俊。山人活動的流動性很大,為了謀生,他們不得不“問舟車於四方”,陳繼儒以“遊客”稱之是很形象的。山人投靠謀生的經曆很長,但投靠某個人的時間一般都不長,所以總是不斷地流動,四處為客。以徐渭為例,他入贅潘氏後,隨潘父前往廣東陽江。參加鄉試曾多次至杭州。人胡宗憲幕府,隨入閩,胡宗憲敗後,應大學士李春芳之清往北京,不久辭歸。後又赴宣大巡撫吳兌幕,北上塞外。徐渭的一生長期流動,足跡所至,真可以說幾遍天下。又如盧柟出獄後北上京師,至彰德,又南下金陵,王世貞記其遊蹤雲:“柟既別世貞去,南遊金陵。陸光祖為祠部郎,留月餘,走越,曆吳。無所遇還,益落魄嗜酒,病六月卒。”金在衡“以布衣寓居金陵,而久遊吳、楚、淮揚之間”,呂時臣“嚐遊吳會,過白下,出淮泗,登泰山,謁闕裏,因至青州,客於衡府”。山人這種流動性的突出之處在於鮮明的功利性,既沒有壯遊的胸懷,也沒有宦遊的方便,一個目的就是通過流動獲得生活所資。王世貞《送吳士遊鄖陽用貧士韻二首》其一雲:“本為聊托息,非用借光輝。南畝有棲糧,矯翮且一飛。晨當暫相辭,夕當複來歸。蹙足未朝食,原嚐代其饑。千載士失職,鼎鼎私所悲。”山人行遊各地,不隻是激揚名聲,如詩中所雲“非用借光輝”,還要“聊托息”,何處有“棲糧”,便去往何處。袁中道《遊居柿錄》卷5所記方子公(名文僎)就是這樣一位山人,他先是潘景升的門客,從其學詩,貧極,九月猶衣練衣。後遇袁中道下第歸,念中郎吳縣衙中無人可談,方子公差文雅,於是便薦他前往:

子公遂東下,至吳中見中郎,中郎留之衙舍。退食之暇,與弈,稍分俸給之。得金即以治衣襲,市治童,招飲客,不數月又貧矣。然中郎終憐其人質直無他腸,自丁百春解官,凡遊曆皆與俱。新安人見其多縉紳長者遊,稍稍禮敬之,乞貸亦有應者。然得即以市酒招客,不宿囊中也。丁酉,予又下第,依中郎於真州,與子公聚甚洽。後同入都,飲興益豪。己亥之夏,同丘長孺、中郎於崇國寺王章甫寓中,大雨三曰,不能出戶,曰夜沉飲。子公夜擁歌兒入曲房。夜半,歌兒忽大叫曰:救我,救我!時門已倒扁,急開門,歌兒曰:方先生化為蛇矣!夜光明滅中,見方首僅如蛇大,上卷複下覷,甚可怖畏。子公亦不以為訝。丁未,從中郎南歸,至儀真僦居。中郎補銓曹,子公抱病往依之。至臨清,病不能前,遂卒。

陳繼儒雲:“邇來大雅道喪,遊名大人者如飛鳥投兔,麵目可憎。”之所以說山人“大雅道喪”,就是因為這種活動不是為了揚翊風雅,而是為了更直接的經濟目的,即獲得生活所資。山人流動的另一個主要目的是通過交結名公以成名,為自己提供客遊公卿貴族的方便之門,李維楨雲:“蓋自嘉、隆以來,寓內所著山人彌道踵地矣。上者閉門戶談道,藜羹短褐不厭死而已;次者操觚談藻,寄適於山川花月,時時遊大人以成名。大人亦喜延攬,見為能下士,互相評目而山人滋重。”故當時有“山人不山而時時塵間,何以稱山人”的譏刺。但貧寒之士沒有士大夫的品評獎拔便無以為生,交結名公以成名,也是等級社會中人們謀生不得已的手段。對山人批評最為嚴厲的薛岡也承認:“人亦有言:一經品題,便作佳,士大夫齒頰之能令人重也如此。餘嚐謂丈夫七尺之軀何所不足自立,而顧藉人之口以成其名?太史公亦曰:匪附青雲之士,安能聲施當世!誠悲哉其言!苟不青雲,將遂湮沒弗彰乎?此士之所大恐也。”

上述山人這三點決定了他們的群體特征,即作為功名無成的無位者,不得不以詩文書畫(以詩文為主)為工具,幹謁權貴,不斷地流動,以獲得“幕修”或贈與為最主要的目的。山人入幕嚴格地說不能算是幕僚,是“幕客”式的私人顧問或清客,沒有官員資格,自然也談不上有前程。清代幕府中的幕僚被稱為幕友,與幕主之間是上下級兼朋友的關係,明代山人人幕隻能算是“幕客”,明人稱之為門客。他們有求於人,其地位類似於清客。因此,山人隻能曲意奉承,阿其所好,低聲下氣,當然為人所輕。另外,在人們視科舉為正途的情況下,這些走入“岔路”、“異途”的山人受到社會的歧視也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