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人”名號溯源
“山人”一詞最初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山中人”,即住在山區的人。《荀子·王製》:“故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這裏的“山人”是指居住在山中,從事勞動的人群,屬於“民”。二是指掌管山林的官吏,《左傳·昭公四年》:“自命夫、命婦,至於老疾,無不受冰。山人取之,縣人傳之,輿人納之,隸人藏之。”注:“山人,虞官。”疏:“《周禮》: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知山人虞官也。中國古代政府的形成始於牧民作令,官員的稱號直接源於所掌管的職任,而職任又據其所管理民眾從事的勞動確立,由此可見山人”最初指山中人,再引申為山虞之官。從文義上看,掌管山林的“山人”是山虞之官的俗稱,它的職掌歸於後世的工部虞衡司。如明代工部分為營繕、虞衡、都水、屯田四清吏司,虞衡司“典山澤采捕、陶冶之事。凡粵獸之肉、皮革、骨角、羽毛,可以祭祀、賓客、膳羞之需,禮器、軍實之用,歲下諸司采捕”。意指山中人的“山人”則由於其所指稱的對象一直存在,故作為山人的本義並未消失,但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它的人越來越少了。明代隻有廣西、貴州深遠偏僻之地的土人“跧伏菁莽中,不夷不漢,粗納糧稅者,呼為山總山老,其部落則名山人”。
隱士的曆史差不多與中國文明同步,堯時的巢父、許由“山居不營世利”、“隱於藪澤之中”,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遁耕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終身無經天下色”。他們開啟了中國的隱逸傳統。隱逸之士“隱居以求其誌”,“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東漢末年社會動蕩,隱逸大量出現,經過三國兩晉,到了南北朝時期,希企和崇拜隱逸的風氣形成。隱士們過著山居生活,輕鬆自在:“散發重陰下,抱杖臨清渠。屬耳聽鶯鳴,流目玩鯈魚。從容養餘日,取樂於桑榆。”人們於是自然而然地以“山人”稱隱士。庾信《幽居值春》:“山人久陸沉,幽徑忽春臨。”此處的“山人”即是指隱士。從此,山人這一稱號的基本含義就定位在隱士上,一直延續到明清。
道士與隱士的追求完全不同,他們居於山間,卻並不認同於自然山水,而以飛升成仙為目的。但二者在外在形態上是相同的,即都居於山間,疏遠塵世,所以後世也稱道士、仙家為“山人”。庾信《道士步虛詞》之五:“移黎付苑吏,種杏乞山人。”倪墦注引《述異記》:“杏園洲在南海洲中,多杏,海上人雲仙人種杏處。”史載唐憲宗:“晚節好神仙,詔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先為鄂嶽觀察使,以貪暴聞,恐終獲罪,思所以自媚於上,乃因皇甫縛薦山人柳泌,雲能合長生藥。”蘇軾《於潛令刁同年野翁亭》:“山人醉後鐵冠落,溪女笑時銀櫛低。”自注:“天目山唐道士常戴鐵冠。”元好問《李道人崧陽歸隱篇》:“可笑李山人,嗜好世所稀。”這四個例證中,不論是用典還是直稱,都以山人稱道士。
相命、占卜等江湖術士也被稱作“山人”。周亮工《書影》:“唐貞元末相骨山人,以無目,故逢人以手捫之,必知貴賤。”《元曲選》張國寶《羅李郎》三:“也不索喚師婆擂鼓邀神,請山人占卦揲蓍。”在這裏,山人指相者、卜者。沈德符《萬曆野獲編》雲:“唐太仆卿韋觀為巫所挾,哀懇曰:願山人無以為言。則巫覡亦稱山人。”由此延伸,醫生、讚禮儐相也稱“山人”:“後唐莊宗後父劉叟以醫卜自稱山人《又金元胡俗,凡掌禮儐相亦稱山人。”技藝之士也稱山人,如《東京夢華錄》中記“張山人”:“說諢話,善作十七字詩。”
二、明代山人名號的特殊含義
東漢時期士大夫政治最終形成並定型,儒生與文吏融為一體,士人在政治社會中的角色確立。然而,士階層在被朝廷吸納的同時,也逐步失去了自身獨立思考能力。在漫長的曆史進程中,士人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也在頑強地反抗政治統係對士人的壓迫。在這個過程中,隱逸成為一種得到大多數人認可的行為,從根本意義上說它是士人的自我定位和身份認同,具有社會批判的作用。明代士人多以山人自稱,其實質就是抗衡政治專製,保持個體的獨立意識,不隻是文人的閑雅情趣。明初士人采取不合作態度,脫離政治中心,隱居不仕,多號稱山人,如明初的王逢號席帽山人,戴良號九靈山人,趙善瑛號玉峰山人,或取義相仿,王蒙號黃鶴山樵,張簡號白羊山樵。永樂間則較少政治性隱逸,如韓奕號山人,姚廣孝《韓山人詩集序》雲:“吳郡韓奕公望為人端雅純正,讀書通經安命,諸子百氏靡不博究,雖居市廛,如處岩壑,足跡未嚐及府縣之門,交遊唯喜山林之士,或乘籃輿,或駕蓬壺,山巔水涯,鬆根石上,解衣盤薄,酌瓢泉,理絲桐,觸境感懷,吟詠為樂,是亦得性情之正者也。”此後,山人的基本含義仍然是指隱士,如唐順之嘉靖間被削職為民,《歸自金陵宿白土》有雲:“不解野老來爭席,豈解山人久息機。”此山人即指隱士。當士大夫經曆了土木堡之變、武宗南巡、嘉靖大禮議,對現實政治的失望也促進了他們與政統的離心傾向,雖然不能真正歸隱,山人名號也給了他們一些心理安慰。再加上隱逸文化的特殊魅力,及對高尚其事的隱逸精神的企慕,弘治、正德以來,以山人作雅號的現象非常突出,如王世貞號弇州山人,徐學謨號太室山人,胡應麟亦號太室山人,俞憲號是堂山人,曹履吉號博望山人,馮時可號天池山人。而那些被製度化地拋出正常軌道外的士人也當然地以山人名號自高。這構成了明代文人山人稱號的三種主要形式:1.山人指隱士;2.山人作為文人的雅號;3.指特殊的山人群體。我們所要研究的就是這個特殊的群體。
除此之外,明代在使用“山人”一詞時也用以指道士、相士及術藝之士。何景明《三清山人歌》:“山人佩劍冠遠遊,腰間螌囊垂虎頭,七星照耀金銀鉤。此中棲身煉大藥,寶笈靈書啟五嶽。”可知,詩中的“三清山人”是個道士。屠隆《與王恒叔給事》雲:“(李)山人又以弟清真,千裏來訪。弟得其訣,坐三日而三關盡透,百竅俱通,神氣相戀,坎離交垢,證驗異常。實乃清靜無為,長生度世大道。”從文義上看,這位李山人肯定是位道士。宋登春《孤鶴篇贈李山人》:“瑤台有孤鶴,遠下玉山岑。厭茲惡木枝,結巢珠樹林。饑食青琅訐,刷羽揚孤音。仙人王子喬,邂逅論素心。由詩中瑤台、孤鶴、琅訐、王子喬等意象和人物看,此李山人當是道士。宋登春集中這類的例子很多,如《贈柏穀山人》:窈窕柏穀原,中有食柏客。”山人也指相士,如宋玄僖《贈蔡山人序》:“上虞蔡某山人早嚐習進士業,試不利,即委分田野而無競於時,非自知其命者歟?中年艱於生事,乃以五行書推人生年月日,年直日辰。”
明末清初小說《麟兒報》中寫葛仙翁變幻道相,化作一個窮人,在一麵紙上寫道:“我雖是草裏安身,便渴殺了也點水不沾唇。要問名,何足問,止不過是個山人。若論爵在侯伯之上,奈何飛不去,將兩翅壓在下,若相並之魚鱗。”這是個字謎,謎底就是葛仙翁三字,“山人”二字正是指“仙”。袁宏道《墨畦》記與曾可前識祝仙人事,稱:“官慕神仙,不知神仙亦慕宮也。小修書曰:今之所謂仙者,分之則山人,合之則仙也。”袁中道用拆字法解釋仙人與山人之間的關係可謂極妙,其實,所謂仙人也是遊走人間,幹謁權貴,以術惑人,以前者言是山人,以後者言則稱仙人,並無差別。
以技藝奔走世上的術藝之士隨著城市繁榮和權貴消費的需要也多了起來,如琴師、畫師、醫師,王寵《張琴師傳》雲:“今天下名都沃區侯王肺腑,遊琴其門者如麻,出則陪輿,人則交舄,突梯滑稽,軟媚脂韋以私其金錢,以私其寵靈。”宋登春《泗上送呂琴士還開州序》亦雲呂琴士以“操縵之技為業,往來江湖間,薦紳學士鹹器重之”。鄭若庸《徐君舟山小傳》雲:“(徐)父欲使更執藝射時利生,君毅然請學寫照……久之藝大售,家亦稍溫。”可知當時遊於名都沃區以謀生的技藝之士很多,人們也常稱這些人為“山人”,如唐順之《贈徐愛杏山人詩有序》:“山人善醫,尤精金瘡,以為其父傳之,異人也。山人治病,投一匙於垂絕,無不應手愈……”這些人以技藝為生,遊走於名都沃區,為公卿藩王等提供娛樂服務,他們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但在社會階層的區分上不屬於士階層,而歸屬於百工技藝一類技藝之士是“準士”,但這隻是在更寬泛的意義上使用,他們一般被認作是食力的“工”階層。因為他們所從事的職業是技藝性的,而且不被認為是國家官員的後備軍,雖然也被稱為山人,但卻不屬於士階層。張岱雲:“餘因想吾越,惟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後習為手藝。”這些“後生小子”受過教育,但學業無成,即沒有獲得進學資格,所以不得不習得某種技藝以謀生。
從成化到弘治、正德間,出現了一個流動的士人群體,人們開始以“山人”指稱他們。到了嘉靖、萬曆之際,這個群體在社會上更為活躍,“山人”幾乎成了這個群體的專用稱號。這可以通過一些總集對人物身份的界定看得很清楚,周履靖編《梅塢遺瓊》,集名流高士的題詠序跋及往來書牘以相標榜,各卷目錄人名下均標出人物身份,山人身份的有張服釆、陸元厚、陸鳳儀、俞允文、方大年、姚兗、許文豹、黃帷揖、陶冶、韓士邦、張彥謙、王寅、葉之芳、鄔佐卿、範閬風、潘獻臣、戴弁蒼、李翹、陸燿、汪顯節。有些人雖是山人,但以帶有榮耀意味的社會身份稱之,如王稚登稱征君、屠隆稱禮部、陳繼儒稱文學,黃姬水稱太學。萬曆戊午(1618)華淑取俞憲《盛明百家詩》並彙集其所未見,輯為《明詩選》十二卷,卷首附《盛明百家詩選姓氏爵裏》,標明山人的有宣德年間(1426—1435)史鑒、沈愚,弘治間(1488—1505)孫一元,嘉靖、隆慶間(1522—1572)唐詩、謝榛、沈明臣、盧梢、俞允文、張之象、吳擴、沈仕、黃克晦、王寅、莫叔明、宋登春、呂時臣、周天球、童佩、顧聖之,萬曆間(1573—1620)葉之芳。還有一些也與《梅塢遺瓊》中的處理一樣,主要標明其功名身份,如王寵、莫雲卿、梅鼎祚、陸弼稱貢士,梁辰魚、陸采、張獻翼、王稚登、王叔承、俞安期、吳夢暘、王野、趙宦光、安紹芳稱太學生,徐渭稱諸生,陳繼儒稱征士。王兆雲輯成《皇明詞林人物考》十二卷,卷首“凡例”雲:“集中據所得隨手纂輯,或因其相傳家世,或因其結社同時,是以於仕路科分亦未之全拘也。至於山人之流,無科分可敘,惟各因其時,附入之而己。”這表明“山人”作為一個特殊群體的稱謂已正式出現,此前,“山人”隻是某些人群的代稱,它所指的對象都有社會公認的正式稱謂,如隱士、道士、相士、術士等。這時的“山人”則是指具有相同社會身份、文化身份,有共同行為特征的特定群體,“山人”成為這個群體的正式稱謂。那麼,什麼是山人呢?薛岡《辭友稱山人書》從社會身份角度對山人作出的解釋是:“今之遊客,動號山人,以為無位者之通稱。”王士性則主要從山人的活動人手進行分析:“挽近世所稱山人者之什,予得而言其概矣。初未能以子大夫取顯融,而無以遊揚於公卿間,則山人;搦三寸管為羔雉,而陰取償其值,陽浮慕為名高也,則山人;甚者以揣摩捭闔之術糊其口,而無以自試,不托跡於章縫則不售也,則亦山人。故挽近所稱山人者多大賈之餘也。語稱大隱則朝市,小隱則山林,今山人不山居而借朝市以借口焉。朝嵬冠而博紳,暮習咿吾以備顧問。”譚元春說的更簡要一些:“山人者,客之挾薄技,問舟車於四方者之號也。”由此我們可以概括出山人群體的三個特征:一、無位者;二、以薄技謀生;三、流動的活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