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請回府吧。”杜自芳拉住我,低聲說道。
我起初還掙紮了幾下,咬牙切齒地用漢語和門巴語混合起來咒罵拉住我的人,可當杜自芳輕聲地說了一句:“夫人明天就回府了。”我便安靜下來了,不是他提醒,我都快忘了我來京城是來見阿媽的。
離開的時候我三步一回頭去看趴在桌上睡熟了的他,多希望他能醒過來,卻又害怕他醒過來。
明月裝飾了我的帳篷,也燃亮了我的夢,小方桌上的花瓶裏插著那串快要謝了的垂絲海棠,一片失去光澤的花瓣從花骨朵上滑落,掉在了我的鼻尖上,我閉著眼睛躺在貂毛長毯上,鼻尖癢癢的,輕淡的花香味就像鑽進了我的腦子裏,我在夢中的花海裏徜徉,睡著睡著就笑出了聲。
“七……公……主”,薩梅叫魂一般的聲音迫使我從香甜的回味中抽出身來,我半睜開眼睛,就看到薩梅紅撲撲的臉龐呈數倍放大在我眼前,我尖叫一聲,倒把薩梅惹得一愣,繼而咯咯咯大笑起來。
我翻了翻白眼,又甜滋滋地閉上眼睛,想繼續做夢,夢裏的京城籠罩在華美的月光之下,涼透透的,卻很美。
薩梅笑夠了,正經八百地又湊過來,用門巴語小聲道:“夫人回來了。”
我一驚,翻身坐起,垂絲海棠的花瓣從我鼻尖悠悠飄落,砸在了雪白的貂毛長毯上。
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畫裏的她怎及十分之一。未施粉黛,臉色淡然,眼角眉梢雖添了歲月,卻難掩傾城麗色。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書上說的就是她吧,以花為貌,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淡綠色的長裙逶迤拖地,肩上披著厚厚的淡白色披肩,在她身上隱隱閃現的歲月,不但無痕,反而添彩。美中不足的是,她形容憔悴,行動輕緩,似長期被病痛折磨。
她端坐在我的臥房中,身後站著兩個穿粉紅衣飾的丫鬟,房門口立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嬤嬤,她們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且都規規矩矩地施了禮。看來我錯估了杜自芳,這幾個阿婆除了是女的,那神情舉止簡直就跟他一模一樣,他不是唯一的。
她一看見我,便從凳子上站起了身,盈盈走過來,把我摟進了懷裏。
她在耳邊喃喃喚我的名字,淚水滴到了我的頸間,順著皮膚滑到了胸前,涼透了我的全身。我呆呆地任由她抱著,曾經在無數個日夜想象過各種各樣與阿媽見麵的情景如今成真了,卻並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心潮湧動,她在哭,在無聲地對我傾訴多年的想念牽掛之情,我卻難覺觸動。就像麵對繡花鞋,西湖醋魚,金絲楠木床一樣,我沒有它們的嗬護也有酥油茶、鹿皮靴和小帳篷,我沒有阿媽阿爹卻有愛我勝過自己生命的阿公和門巴族人。沒有她,我照樣生活得很好,我突然明白,雖然我曾經羨慕過被阿媽牽著招搖過市的族人小孩,可對自己來說,阿媽的概念不過就是那幅畫而已,可有可無。
“吃的可好?住的可好?你阿公可好?族人們可好?”
她用幾近生疏的門巴語絮絮問著,我看著坐在對麵的她,除了眼睛更加水亮了一些,幾乎看不出剛剛哭過,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雙手優雅地交叉放在雙膝之上,把夫人的樣子保持得很好,似乎剛才初見我的動情隻不過是遵循一個慣例,做了應該做的,做完了便完成了任務。我很難想象她會是阿公的女兒,會是從墨脫走出來的門巴兒女,會是我從未見過的母親。
“我陪太皇太後去驪山浴湯,多耽誤了些時日,讓你在府裏悶壞了。”她說的話似乎充滿了關心,語氣卻平淡得多,一字一句不變調。我想既然我對她沒什麼感受,她必對我也一樣,從未擁有過的女兒,又有多少愛?
她微微一笑,“一直都是我在說,我知道你對很多事都好奇,想問什麼就問吧,阿媽在這裏。”
阿媽?我低頭暗暗揣摩了這兩個字,在心裏念了千萬遍,在嘴邊卻陌生到滑不出。
我想問的東西太多了,從墨脫到京城,這萬水千山的距離,為何會把我和這裏聯接起來,這是個簡單的起源,卻是千頭萬緒的解藥。想了很多開口的話,最後說出口的卻是:“我不喜歡這裏。”
阿媽臉色變了,不是因為我說的話,而是因為這句話我是用漢語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