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被阿公騙了,來到這裏已有七天,不僅沒有見到畫上的阿媽,更沒有看到那個皇帝,碩大的府宅大院內,抬頭低頭盡是些大氣不敢吭的丫頭仆從,還有一個萬惡的自稱管家的人,我從沒見過這麼讓人討厭的人,也不懂管家到底為何物,除了每天變著花樣強迫我按時用餐之外,連我的來去都要幹涉,時而從他那就像反複訓練過的嘴巴裏蹦出幾句對我不換旗裝的不滿。
我氣急敗壞地一腳踢開門,“把我的靴子還給我!”
“奴才已經讓人給大小姐準備了繡花鞋。”
我擺擺手,薩梅從我後麵抱著一摞繡花鞋上前來,我接過來,一股腦兒地全摔在他麵前,“杜自芳,我再說一遍,我的靴子,你藏到哪裏去了?”
瞥了一眼我光著的腳,杜自芳不著痕跡地閃過一絲訝異,“大小姐的東西奴才又怎麼敢藏,不過是隨同大小姐帶來的東西一同收起來了。”
“快給我拿來!”我跺著腳,跳起老高,大吼的聲音隻怕把房子都撼動了。
杜自芳顯然更有一套,他彎著腰,看起來謙卑極了,“大小姐,靴子事小,弄傷了腳事大,何況鹿皮靴子既不養腳又不淑雅,更談不上與旗裝相配,大小姐就先勉為其難穿上鞋用膳吧。”
我眯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想用我嚇死人的眼光殺死他,可是他仿佛沒看到一般固執。我繞著桌子走了一圈,看了看桌上那些他口中所謂的上等菜,什麼水晶豬蹄,西湖醋魚,都是些我這一生中前十三年沒吃過也沒見過的東西,可是我不稀罕,我沒有這些也好好的活了十三年,我沒穿過什麼繡花鞋也能走能跳。
杜自芳看著沉默下來的我,一臉的勝利感。好像在說,看你怎麼鬥得過老夫。我看著他,緩緩露出一抹冷笑,沒等他反應過來,便猛地扯著桌布,掀翻了滿桌子的菜肴。杜自芳變了臉色,卻又不敢怎麼樣。
我嘖嘖嘖嘖地搖著頭,蹲在撒了一地的菜麵前,“真是可惜了。這些既美味又可口的東西,如今沾了灰,隻怕更是談不上養胃淑雅了吧。”
杜自芳氣得胡須都在抖,我卻揚著頭轉身就走,腳硌在地上生疼,但不管了,好歹勝利一回。
趾高氣揚地一路走回房間,我卻悶悶地坐到了貴妃榻上,其實鬥過杜自芳並沒有讓我那麼開心。我感到更多的是失望,對阿媽阿爹的失望。薩梅反而很興奮,她給我倒了杯茶,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本就紅撲撲的臉龐這下更紅了,“七公主,你剛才真是解氣呢,杜管家可不能這麼欺負我們,他昨天還讓人把我的牛骨給收走了。你看到他的臉色沒有,哈哈。”
我呆了呆,訥訥道:“薩梅,這兒好嗎?”
薩梅沒心沒肺,隻見她握著拳頭,興奮道:“七公主,我覺得這兒可有意思了,府宅裏就有天然的湖,雖然沒有仰桑河大,但也有多吉帕姆女神的耳環那麼大了,對了,還有山,我本以為山都是頂著天立著地,靠著森林,傍著野獸的,沒想到這兒的人竟然把山搬到家裏來了。還有還有,這兒的房子,好漂亮的房子,應該讓阿哥看看的。”
我氣得幹瞪眼,對薩梅的少見多怪嗤之以鼻。這幾天我天天帶著她在這方寸之地轉悠,如同被關起來的獵鷹,都快悶出病來了,她倒好,轉悠一次就興奮一次,要不是我幾次三番硬是把她從湖心橋上拖下來,她又得站在那兒唱半天歌了。她不嫌丟臉不要緊,可也得給我留點麵子,引得府裏眾人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好似耍猴戲一般。
杜自芳跟我吵歸吵,鬥歸鬥。一日三餐,我不吃,他照樣按時送到房裏來,涼了又拿去換,綾羅綢緞,我不穿,他依舊隔日便換著新花樣讓人送過來,房裏那占了一麵牆的花梨木雕花立櫃裏塞滿了之後,他又讓人來清理,重新換另外樣式的。我不厭其煩,勢單力薄又怎樣,照樣和他鬥下去,每日隻喝帶來的酥油茶,隻穿我們門巴服飾,沒有鞋,便光著腳。還讓薩梅從我帶來的那一車東西裏翻出幾匹麻布,在我的小院裏搭起了帳篷,我就是睡慣了帳篷,你那金絲楠木床再軟又怎樣?
我的小院安置在府中最裏邊,出了院門,是一條數米長的紅廊,過了長廊便是薩梅說的人工湖。小院門側邊掛著一塊有門那麼高的木牌,上麵書“臨水小築”,據丫頭們七嘴八舌所說,這個小院是我沒來之前阿媽精心為我安排好的。小院不大,靠牆種了一棵梅樹,樹幹粗大彎曲,霸道的枝幹伸到了牆外,這個季節,梅花已開過,隻餘幾簇快枯黃的花瓣和零落的綠葉掛在枝頭,擋住了從西外飄來的陽光。
我在院中靠著梅樹搭起的帳篷並沒有讓杜自芳那麼吃驚,反倒嚇壞了前來送飯的丫鬟,她一推開院門便看到一頂小小的白色圓蓋帳篷,帳篷小的隻能鋪下夠兩個人相對而坐的氈毯,中間還可放下一張小方桌。她一驚還以為走錯了院子,可當我趴著從裏麵爬出來的時候卻被嚇得花容失色,手中的托盤摔了一地。我為此笑了很久,卻遭到杜自芳的嗤之以鼻,他毫不驚訝,反而淡然處之,隻是毫無表情地說:“大小姐,夜寒風涼,病邪入侵了可就不好了。”在我把他的話再次當耳邊風之後,他又派人送來一條貂毛長毯和一張特製的細方桌,雪白的毯子鋪在氈毯上,軟得趴在上麵就能陷進去,小方桌漆著五彩漆油,桌麵畫著上元節幾個孩童提著燈籠玩耍的摸樣,我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表麵上卻不動聲色。杜自芳則一副不樂意的樣子,陰陽怪氣地念叨著說是怕我著涼了不好交代。
臨水小築安置在府中最裏邊,特取府中靜謐之地,可忽略了臨街之便,一牆之隔便是京城最熱鬧的北長街。我躲在帳篷裏,懶洋洋地趴在毯子上,就像一隻冬眠了的雪狼,正在被靜靜的四周慢慢吞噬,我都能聽到枯了的梅花瓣悠悠飄落,摔在我的帳篷頂上,哦,我快睡著了。
就在我失去意識之前,一陣敲鑼打鼓聲隱隱傳來,我機警地豎起耳朵,如同一隻雪狼一般眯著眼睛聽了一會兒。鳳簫鸞管、絲竹管弦,這獨屬於中原的靡靡之音,除了琵琶,我還真沒聽過,靈機一動,我大吼一聲“薩梅”,就衝出了帳篷,既然來了,誰也別想像關羊一樣關住我。
杜自芳似乎是早有準備,把府邸前門後門都守得鐵桶一般嚴實。可他怎麼鬥得過我呢,薩梅從小跟著我在草原雪山上摸爬滾打,這翻牆越壁也不是難事,可誰曉得這京城裏什麼都怪,連白牆黑瓦也平滑得很,我和薩梅使出渾身解數才滿頭大汗地趴到了有兩人那麼高的牆頭上,豁然開朗的景觀讓我倒吸一口涼氣,綿延數裏的視野之內雪牆碧瓦一望無際,緊鄰的這條大街上人潮湧動,兩側擺著各種各樣的小攤,充斥著叫賣聲和歡笑聲。一隊紅豔豔的人群敲著鑼打著鼓正從我眼底下經過,引來路人紛紛駐足觀望,一個喜慶的老婆婆走在轎子邊,嘴裏念念有詞,笑得最是歡暢,她和丫頭們擦著厚厚的粉,簇擁著一座紅轎子正向圍看的人分灑喜果。
這下我就更是不得不溜出去了,這府邸裏十天半月的日子困得我都快難受死了,牆外的天地,才是我想要的遼闊一方。
薩梅緊緊扒著牆壁,騰出一隻手來拉著我往外爬,牆上太滑,我又沒有穿鞋,光著腳就根本無著力之處,才剛翻出牆外,便腳下一鬆,整個人都墜在了牆外,薩梅還在牆那頭,她緊緊地拉住我,我才沒有掉下去,“七公主,我拉住你了,別鬆手啊,你慢點。”
我也想慢點,可腳下離地尚有幾寸遠,正在試著踩到一旁的柳樹椏上,薩梅卻突然鬆了手,牆頭上紅撲撲的臉蛋也消失了,牆內傳來杜自芳那令人討厭的聲音。我失了力,直接跌了下去,失聲尖叫著已經做好摔殘的準備,卻被一隻冰涼的手一把抓住,緊接著便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驚魂未定地抓住樹幹,這才發現救我的那人正靠坐在柳樹椏上,一臉好奇地看著我。那是怎樣一張清秀而淡漠的容貌,俊美的臉龐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白皙的皮膚,一雙仿佛可以融進天下的耀眼星眸,笑起來如彎月,肅然時若寒星。我有點失神,長這麼大還未見過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子,就算用盡阿公逼我所讀過的所有詩歌來描述他,也是十分貧瘠吃力的。他貴氣十足,卻又不入世俗,一雙傲視天下的眼睛盯著我,眉目間充滿了疑惑。
“在那兒呢!”牆頭上幾聲吆喝聲讓我回過神來,隻見杜管家正帶著幾個仆從費力地趴在牆頭看著我,漲紅了的臉上焦急得冒出了汗。
我“哎呀”一聲,就要急著跳樹跑路,樹上的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牆頭,唇角綻開一抹了然於胸的笑容,他拉著我,利索地躍下樹椏,穿過浩蕩的成親隊伍,引來一陣喧嘩不滿聲,我任他拉著,在人聲鼎沸的街頭跑得裙帶如飛。是我迷離了,否則怎麼會覺得空氣中有蘅蕪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