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九三一年陰曆十一月二十三日，大地震後的第十二天，李信、李郴和明生他們急匆匆地拉著駱駝回來了。見到整個莊子破敗不堪，幾個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一進家，幾個人就忙著卸貨擺貨，李信不停地詢問著家裏的情況，當聽到幾家人都安全時，大家夥就舒了口氣。維賢看見兒子平安回來，還帶來了這麼多的東西，地震後這十幾天忙碌焦躁又沉重的心情略有一點安慰，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意。李郴和明生放好貨之後，各自回家休息，寶祥就先待在家裏，城裏暫時不回去，李郴先回家看看，晚上回來一起吃飯。維賢、李泉就和李信說了一會兒家裏的事。維賢說：“自從你們走後，村子裏出了很多事，先是長順過世了，十一月初三冬至這天開悼，初四埋的，長順的死給你四爸四媽的打擊很大，你尕嫂子帶著三個娃娃日子就更難過了，咱們家裏人都還沒有緩過勁，接著就是大地震，把莊子差不多搖平了，有三十幾家成了絕戶，莊子上死了一百多人，這十幾天把人真是忙壞了。”聽到長順去世，李信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到上房裏和李信說話，關心地問這問那。二太太說：“信兒，你這一路上還順利嗎？你們幾個沒有生病吧？生意好做嗎？”李信說：“我們一路上很順利，生意也好做，我們在平涼的時候就發生了地震，當時平涼一帶地震也很大，感覺很明顯，人們傳言很多，一直都不知道哪兒震得最凶，我們就一路趕了過來，沿途越往西震得越重，寧夏一帶好多地方都沒有了人煙，慘得很。”李泉也說：“咱們靖遠城也震得很厲害，好多房子都搖倒了，很多人沒吃沒住成了災民，我和你嫂子就帶著娃娃回來了。”李信說：“十一月初間，我們正好到陝西寶雞，把帶過去的藥材、皮子、羊毛販掉，又收了些山貨和柿餅、花生，然後由寶雞北上到鳳翔、隴縣，經華亭到平涼，到平涼的當天晚上就地震了，我們到得遲，剛吃完飯還沒有睡呢就地震了，幸好我們都醒著，咱們的財物沒有損失，店裏的草棚子被搖倒了，把靖安的兩匹馬砸傷了，我們回來的時候打算過六盤山在寧夏把馱的山貨賣掉，結果地震了沒有敢過去，我們又回到華亭，經張家川、莊浪、靜寧、會寧，然後回到靖遠，張家川的皮貨比較便宜，我給家裏人帶了點，我們在靜寧、會寧的市場上把山貨和柿餅花生處理掉了，隻給家裏每樣留了一點，放下過年，這一趟能賺幾個錢，咱們吃過晚飯後就給李郴和明生算一算工錢，讓寶祥過幾天再到城裏去，看看咱們的店，不行就撤回來算了，我三爸四爸的店怎麼樣？”
維賢說：“你三爸的店地震後沒過幾天就撤回來了，你四爸在長順病重和過世的這一段時間基本上沒有到城裏去，幾個夥計都打發了，幾個車馬店都搖塌了，根本沒辦法做生意，隻有咱們的店還沒有什麼，你大哥回來的時候過去看了看，房子沒有影響，但是也沒有什麼生意。你二哥在長順去世的時候趕回來了，也是地震後才趕回西安的，他是從蘭州這邊回去的，也不知西安那裏怎麼樣，你大嫂和娃娃們都好著沒有。”李信說：“我們走在路上聽說陝南震得比較厲害，西安沒有什麼，房子和人都沒有倒塌的，寧夏好像是最重，我們在路上也碰上了從寧夏出來逃荒的，冷月寒天的，可憐得不得了，有些人晚上沒處去，就被活活凍死了。”
晚飯的時候，維賢安排了一頓比較豐盛的飯菜，把家裏人都叫到一起，讓李郴、明生、寶祥都過來共同吃一頓團圓飯。一家人經曆了這許多的事情之後，是第一次聚到一起，一家人平日裏都在窩棚子裏住，分得較開，再加上這一段時間地震時有發生，整個大人們的世界是非常惶恐的，孩子們在大人的管束下，也不隨便亂走。今日一聚，很多人都能為李信他們平安歸來而高興，所以大家在一起的氣氛很好。維賢特意打開了一瓶從四川捎來珍藏了多年的老瀘州酒，大太太和二太太從來都不喝酒，翠琴就給上房這一桌的能喝酒的人都倒了一杯，整個房子裏就充滿了濃濃的酒香。維賢高興地說：“今天我的信兒平安回來，我很高興，再者我們家族經曆這麼大的災難，沒有損傷人，這是我們先人修來的福分，不是我們哪一個所能做到的，先敬我們的先人一杯；最近我們出了一些錢糧，我認為這是應該的，一是我們能出得起，二是我們舍得出，造福鄉裏，我認為我們做得還遠遠不夠，我們今後將要為鄉裏出更多的力。”
二太太今天也很高興，因為這一段時間老人家為李信他們的安全著實操了不少心，今天見到李信他們平安歸來，一顆提懸的心也放下了。李信、李泉首先起身，恭恭敬敬地為維賢和大太太、二太太敬了一杯，然後就給三太太也敬了一杯，李郴也恭恭敬敬給維賢和太太們敬了一杯，明生和寶祥也起來為在座的各位敬酒祝福，眾人互敬之後李信就激動地說：“我們這次外出，走了一些地方，也碰見了許多熟人和生意上的老交情，一路上很順，也多虧了李郴、明生、寶祥等人的幫襯，才能在這次地震中平平安安地回來，我再敬各位長輩一杯。”晚飯後，李信就給李郴十二塊銀元，這些錢可以買到四百五十到五百斤麥子。明生和寶祥分別給了七塊銀元，明生和寶祥吃驚地說：“這怎麼可以，我們要這麼多錢幹什麼？”李信認真地說：“這是咱們老爺的意思，你們就拿著吧。”寶祥說：“七塊錢是我快三個月的工資，給的太多了。”李信說：“快別說了，就這樣定下了，都拿著吧！”
送走了李郴、明生，李信就把李泉叫到他的房裏，兩個人說這次出去的情形。李信說他們馱著果子先到會寧，在那裏換糧食就換了五天，好在店家都是熟人，最後剩的一點就送給他們，然後就趕往岷縣，在那裏用糧食換藥材，岷縣的藥材就是好，曬得很幹，也很便宜，六個馱子都裝得滿滿當當。由於是冬天，一路上的客人不多，常常是他們走單幫，好不容易來到鹹陽。住店之後，他們剛剛把貨存放好，就等著出貨。而這時，他們的寶祥差點把第一樁的生意弄砸了，因為當時他們帶的是中藥，收藥的人倒有，但幾個人合起來也要不了多少，他們幾個人都在那裏熬著。
結果第三天就來了一個收藥的人，寶祥趕緊過去招呼，那人比較耳背，說話交流很不方便，把個寶祥急得真是團團轉，於是，就上前連拖帶拉地把那人請到了屋裏，由於沒有看好貨，又加上寶祥的拉扯，那人怒氣衝衝地轉身就要走，並對寶祥的不敬很是不滿，並說堅決不收他們的貨。李信一看不合適，就趕緊上前打圓場，大聲地在那人耳旁解釋道歉，才勸說住人家，再讓人家看貨論價，結果看貨之後那人很高興，生意商談很是順利，價錢方麵很快就談成了。寶祥也是很小心地伺候那位主，隻是有些急躁，又不懂耳朵背的人也是很急，結果兩個人就都急了。寶祥初時還以為人家把自己的話都聽清楚了，結果就把人家搞得有些煩，動了火。但是還別說，就是和他們做生意的那位主，雖然耳朵有點背，人卻是豪爽的、性急的。由於耳朵問題常常遭受誤解，所以就表現得有時很急很不好接觸，大聲地把話說明白了，還是很好接觸的。
李信對李泉說：“哥，長順的事情，我很傷心，咱們哥倆在一起說話，我還是可以說說心裏話，二哥你是念過書的人，對長順我真是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沒有了機會，那次臨出門我確實看過他，但沒有想到竟是永別，從此我們兄弟就陰陽兩界，所以我希望二哥幫我寫一點東西，我在過年的時候到墳上好好祭拜一下，以表達對我長順哥的哀思。”李泉說：“行呀，我抽時間給你寫一點。”兄弟兩人說到了深夜，然後才回到各自的窩棚裏休息。
閑話少說，李諾從蘭州回到西安，見到徽芸之後就說起了這次回家的經曆，劫後餘生的李諾說起了靖遠的大地震，當天晚上是怎樣地緊張，人們是怎樣地慌亂，家裏所有人都在極度惶恐的情形下度過漫漫長夜……徽芸也談起了西安的情形，震感很明顯，雖然沒有靖遠那麼強烈，但很多人當時都很慌亂，一時也有很多難民湧入西安，整個社會混亂不堪。幸虧上班還沒受到多大的幹擾，但是那些災民實在是太可憐了，沒吃、沒喝、沒處住。雨霖、雨釧兩個孩子都在場，也說起了在上學時所見到的一切。雨霖說：“聽我們老師講，這次地震是中國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震中在寧夏的海原，輻射到鄰近的好多地方，影響最大的是甘肅、青海、四川、陝西和內蒙，寧夏的有些地方被夷為平地，山移位，地裂縫，古跡被毀，村落淹沒，一切都令人不忍目睹，太慘了。”聽著雨霖激動的述說，李諾和徽芸都大為驚訝，心裏想著雨兒真是長大了。
第二天李諾就到教育廳上班去了，一切都漸漸趨於平靜。當部裏的文書將最近一段時間的來往信函拿給李諾，李諾從信函中發現一份北京來的函件，打開一看就發現是自己前一段時間托同學劉金闞給大兒子雨霖找學校的回件。原來老劉把事情已經辦妥，明年春季就可以到國立北京高等師範學校預科部上學。
話說這天大太太的遠房侄兒從外地回到了李家塬，隻身一人。維賢一家吃晚飯的時候，大太太才給維賢說起，就說榆中條城本家兄弟家裏的事。維賢忙叫李信把張家侄兒叫來，一問才知道，這是張家老四的小兒子，名叫張順強，家裏生意一直做得很好，家境還算可以，誰知三年前遭了一次強盜，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受了傷，大嫂孩子慘遭賊人殺害，他們家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後來，兩個哥哥先後去世，隻有二嫂子和他伺候著父親，去年九月父親去世，家裏就剩下他二嫂子和一個小侄兒三個人，家很快就敗落了。再加上這次地震把僅有的兩間房子也搖塌了，自己在顧家家廟裏住著，生活沒有了著落，二嫂子給顧家幫廚。當初的少奶奶，今天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順強計劃著今年過完年離開那裏，找他姑姑想個辦法。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所以現在就來到了他姑姑這裏。順強的二哥大他兩歲，二嫂還小他一歲，他這一出來就是一個月，也不知二嫂和侄兒在人家家裏怎麼樣。聽完順強斷斷續續的訴說。維賢就說：“你們家那邊的房院都沒有了，在那裏你沒辦法了。”順強說：“我兩個哥哥去世，就把家裏能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我爹去世後，家裏連幫忙的人都沒有，是我二嫂把自己的嫁妝變賣了才買了一口棺材，上一次地動把啥都搖沒有了。”維賢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先在家裏幫忙種地，你在那邊家裏種過地嗎？”順強回答說：“地種得不多，不過我知道活路。我在那邊一直跟我大哥跑水煙生意。”維賢再沒有說什麼，就讓李信安排住下了。
轉眼間日子就到了臘月初八，李家塬這一帶的風俗是一到臘月初八，就已經開始準備著過年了。從臘月初八開始，臘八粥的香味，最先使過年的氣氛在家家戶戶呈現出來。維賢家今年臘八粥的配製特別豐富，李信從陝西帶回來的栗子、薏仁米、花生、葡萄幹、芝麻、核桃仁、鬆子、杏仁、雜豆瓣加上本地的大紅棗兒、瓜子仁及五顏六色的果脯和炒好的臊子。臘八這天家家戶戶都做一些好吃的，親朋好友之間，還有互相饋贈臘八粥的習俗。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家歡歡喜喜地先祭祖先，然後吃團圓飯。維賢飯前就向大家說：“從今兒起，全家人從窩棚裏都搬到屋子裏住，把炕燒得熱熱的，讓娃娃們熱熱乎乎地過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