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記憶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回到清朝末年宣統年間的那一天上午。
記得她邁著步子正大光明地踏入他府院的中堂,便看見了他的好友,有名的軍務救國的蔡鍔先生。他1904年從日本二次留學歸來,聲望一直很高,她曾在報紙上見過關於他的報道,自然也見過照片,不由得感慨照片的失真。
而那麼一個正氣凜然的人,也竟在載供麵前沒個正行地調侃,令她汗顏。
還記得蔡鍔將軍打著哈哈告辭後,還沒等這邊憋著說什麼,就先從懷裏掏出兩張戲票,“董姑娘,一同看戲可願意?”
她快速反應覺得這剛好是個機會,便幹脆利落地就答應了“願意”。卻一時令氣氛有些尷尬。
其實那時候,他應該就是喜歡我的了。董瑗又想了一遍。
座無虛席,而載供這種出身,自然是二層的包房。
《玉堂春》的但凡的亮相,看客們都是報以絕對熱烈的掌聲來支持的,盡管那時候搭班的梅蘭芳還沒有那麼出名。
她看看台下有板有眼的家夥什、真功夫,偷偷回頭看看載供。
他正襟危坐,神情專注,好像和那晚、和那個清早(雖然也微晚),都不太一樣,哪裏不一樣,她也說不清。
當兩個人從第一次的緣分開始,若是有緣,便一步步積累對對方的認識和欣賞,一步步的,那就是日久生情。
最好的,也許就在不經意間,出現。她又默念了遍載供的話。
那台戲是下午的,唱了許久,性子略有些急的董瑗卻是半分也沒有著急。
可能,她被載供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給吸引住了也說不定。
載供在這方麵一直很真實,他想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哪怕是遷就,隻要他願意,他就遷就了一輩子。他單純地不想她受危險,想多看見她,當然,也想讓她樂意多看見自己。他這個扮豬吃虎的角色定位,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戲講的什麼?什麼春天?”小男孩不太願意聽那些他聽不懂的,隻是願意聽些有意思的故事。
董瑗驟地有些乏了,順順他腦門前蓬蓬的小留海,輕輕在他嫩嫩的小臉上吻了一下,“講的什麼,奶奶明晚會告訴你的。但是你這個小淘氣現在可必須睡了哦~”
從兒調皮地眨眨眼,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緩和的餘地,無奈被人無視。
起身把披的外衣向上提了提,省得掉下去。轉身又關了電燈。
院中有小蟲兒細碎的聲音,它們有沒有在開會,不是董瑗研究的範圍,倒可能是從兒願意去研究的。
她路過院中的石桌,輕輕歎了口氣。
其實這麼些年,孑然一身。她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正確性。
如果,開始的時候,她不去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以他和她的能耐,他們會不會尋個自在的地方,平平安安度過一生;如果,她沒有北上,也沒有南下,不去做暗戰的鬥士,他會不會中不了那一槍深思熟慮地來保護自己的安危,無論是那一時還是後一世。
有些時候,社會越複雜,選擇就越多,如果也會越多,當然,不可能也是伴隨著的。
我們隻可能有權利選擇我們的信仰,卻沒有辦法決定我們的性格,和我們的命運,在我們想改變的時候。
然而抽象的信仰,和活生的對自己視若珍寶的人,她不知道自己選對了沒有。其實她沒有直接選,隻是間接而已。
她愛她的國家,愛她的“寸寸河山寸寸金”,所以她半被迫地放棄了她的兒女情長,也許,這份取舍,是她後半生都在考慮的問題。
還好,時間越久,她的那份自責和悔恨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遙遙無期的思念,那也許唯一一句最最慰藉的話語在耳邊的回蕩,和一些散亂的記憶碎片拚拚湊湊,支撐她的殘生。
這樣一份亂世長情,天地不知是否曾動容過?一條保衛山河的道路,走起來會不會感覺艱難崎嶇?
1949年□□的決定性勝利,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的時候,□□曾為李賀的詞尾,又添了半句,她一直牢記,想忘,都忘不掉。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載供,有沒有機會告訴你,其實這樣的日子也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