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叨篇(1 / 3)

從文墓遊記

從文墓靜靜地安窩在鳳凰聽濤山腰。早已聞名他那句牛皮的墓誌銘——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也令人驚訝地暗淡在有點麻的碑石上,輪廓模糊。墓主是一個不長口才的人,他將熱烈的情緒與激烈的想法限製在一個個平緩的字句中。沒幾個人讀懂他的翠翠,但人人都拿翠翠在向往愛情的淳樸與癡狂。從文的夫人在他去世後曾說,沒人理解他內心在想什麼。

讓人意外的是,令這座小城暴得大名的從文墓地,破舊不堪。我輩隻能算是前文學青年,懷著景仰大師的心情,專門踏訪他的歸宿。誰曾想到,登山的入口,寫著大大的公廁幾字,鄉土菜的招牌也沒有忘記這個遊客必來之處。本是初冬,肅殺一片,再加上這幾個不怎麼爽目的招牌,不怎麼衛生的地麵,心情驟然敗落。不知道其他遊客見此景有何情。那位安息於此的遊子,肯定不會爽快。

黃永玉題字的碑石在去從文墓的途中。“一個戰士,要麼戰死沙場,便是回歸故鄉”。他將表叔從文視為“戰士”,我想很難恰貼。是形容他的內在抗爭精神,還是寫他的文學精神?我對從文生平和性情知之零碎,就不敢再多妄言了。

多向上走幾個台階,就看到了從文的墓碑。那邊16字的墓誌銘被風雨模糊了,風歲月消蝕了,本來字體不大,需要仔細觀看。墓前不知是哪個偈拜者留下的桔子,黃燦燦的,像熟足了的歲月。不知從文生前喜歡吃桔子不,這是他家鄉的特產。很慚愧,急騰騰到了墓碑前才記得沒有帶束鮮花。我是不習慣祭拜亡靈的人,更多的關於生死的思索停留於紙上,所以疏於準備。

簡單的沒有規則的碑石,以至於讓同來朋友還想繼續找從文的墳墓。通過從文墓地的石板路,日益破碎,野狗遊蕩,山化爛漫,鄉野的味道迎麵撲來。而相反的方向,是那些戴著老建築帽子的商業化店鋪,那裏洋溢著殖民文化的小資與繁華——非本土的旅遊產品紮堆吆喝;河的對麵,小資或憤青味道的酒吧日夜喧鬧。這也是所有旅遊名勝的通病,與鳳凰同名的麗江也是如此。酒吧仿佛無孔不入的病毒,引起當地發燒,之後是遊客感冒。

我們是來尋找什麼?說實在的,這裏的山並非高峻秀美;沱江的流水也不清澈。鳳凰和中國所有的小城一樣充斥著沒特點的水泥樓房,而那些翻新的民居像被圈養的動物,沿江擺開,從高處望去,涇渭分明。我是來看建築的,但建築可以複製,多年以後,人們有必要千辛萬苦幾經轉車到這裏看房子?我們是來看這裏的百姓,可以說,鳳凰小縣城的人,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兩樣,更多的苗人生活隻能去深山老林去體會。

朋友說旅遊何為?大部分人就是想看奇山秀水,不忘景前留影;有的人想尋找一段奇遇,或許是旅途的結識新朋,或許是遭遇豔情,山水倒是其次;還有人,想在別樣的民俗中尋找文化的蹤影,在仔細琢磨中體會閑暇的樂趣。

很可惜,我們都是生活壓力下的匆匆旅人,更多的隻能做“到此一遊”的過客,走馬觀花般劫掠了當地民俗和風光的豔麗之花,心始終是遊蕩漂浮的。本來是平複心情的旅遊,也難掩浮躁,走進舶來的酒吧,企圖安撫寂寞之心。

挫折

從畢業至今,經曆了不少人生挫折,但讓人放心的是任何工作的困難均能成功化解,並且自己也喜歡那些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厭惡毫無生機的千篇一律;而情感上呢,由於懼怕,不太輕易觸碰,因而無所謂失敗;在人際關係上,很簡單,以心換心,從不參與利益爭鬥,無所謂暗箭傷人,腹背受敵,愛之則近之,討嫌者請滾遠。

人生難免遇上挫折,沒有挫折的人生像毫無波瀾的流水,而挫折正如河底尖利的碎石和巨大的卵石,它們將柔弱的河水塑造得有些凶險,不可小覷。最出色的水平不是風平浪靜地老死於床塌,而是長於搏擊風浪卻最終葬身水底。

但是不是所有挫折曆經過了,豐收的果子就捧在眼前?是不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突然間我懷疑這句話的客觀性與準確性。

我推猜第一個說出這話的人定是事業有成者,他不敢忘掉自己吃過的苦,更不忘記告訴別人——成功不是唾手可得,你可要吃得下苦,言下之意是不吃苦,就與成功無緣見麵;沒有遭遇狙擊的登陸不是腳踏大地!

也許歸納這句格言的名人沒我的小肚雞腸,但君子之言往往被後世小人篡改並胡亂標簽時,君子就成了最大的幫凶。小人看不慣別人順利的發達,盡管自己雙手並未握過鐵錘,但他會用鐵錘一般的語言猛砸看不順眼的人。

道德

我愈來愈感到道德力量的渺小,原來在我視為強大的萬能的道德武器,現在,我懷疑它的普適性,甚至本能地警惕一切披著道德外衣的東西。道德是人內心的法度,它是神與自我的約定,它不是某個具體東西,它是流變的,像一股股流動的風,隻有你自己努力感受它,才能感受它的鋒利與力量。

當一種現實猝不及防地降於眼前,那是你夢中千呼萬喚的。但你一直懷疑它的真實性,恍恍惚惚,像暈船的感覺,你冷漠的神情仿佛未感覺幸福的來臨,你無情的言語在在刻毒地傷害,你一直在防範什麼,在防範中,你的冷酷與自憐同時增長,你不相信輕易到手的東西,你覺得委屈,生活中缺了什麼,於是你在拒絕與牽掛中學會惦記。

不慍不火,不亢不卑,不猛烈,不怯弱,這就是典型的有教養的特征。教養不是用金錢與權勢就能堆徹,金錢買來的是冠冕堂皇,權勢得到的是趾高氣揚。在衣帽光鮮與盲目自信中收獲的是自欺欺人的高潮和口是心非的謅媚。教養不拒絕金錢與權勢,它不是後兩者的同謀。有教養的人必定明白人的限製與自由,他目光篤厚地與眾心接觸,不因你是富家而自矮三分,不因你是權貴而百般溜須。他貌似中庸的姿態平緩著憤怒者的嘶喊,減少瘋狂者的仇恨,削弱著強者的貪婪。他以超越和悲憫的態度麵對不義與醜惡,仇恨與正義。他像一道能吸納無窮力量的橡皮厚牆,誰對他也無奈。

好玩而絕望的魯迅

關於對魯迅的評價,我看到最別致也最動聽的就是陳丹青的講演文章《我談大先生》。他一大觀點就是:就其文學價值而言,文章的好玩,百年中國,無人出其右。好玩是骨子裏的,是性情,但更讓人記憶深刻的,還有他的絕望,先生在散文集《野草》中表達的人性的複雜,人性的黑暗,幾乎讓人窒息。好玩與絕望正是構成魯迅最本質的生命特質,陳丹青說,“好玩,然而絕望,絕望,然而好玩,這是一對高貴的、不可或缺的品質。由於魯迅其他深厚的品質——正直、剛烈、近於婦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經一再欣然上當。許多聰明的正人君子因為他上這些當而貶損他。可是魯迅都能跳脫,都能隨即看破而道破,因為他內心克製不住地敏感到黑暗與虛空。這就是魯迅為什麼至今遠遠高於他的五四同誌們,為什麼至今沒有人能夠掩蓋他,企及他,超越他。”

陳丹青的一篇文章,讓那些一輩子吃魯迅飯的專家教授汗顏。關於魯迅的絕望氣質,倒是有研究文章提及,當更多地被專家割裂性研究,我們看到的是憤怒的,對人性失望的,對同類悲觀的魯迅形象,他更多是德國刻板的尼才,而不是一個汲取魏晉風骨的中國士人。陳丹青很機智地用好玩來判斷魯迅的性格與文章,超越了許多爭論不休的關於魯迅文學價值的判斷。好玩,是一種直接把握,作者從大家被過分誤解的魯迅的筆仗開始,說了魯迅並非與自己的論敵全是不共戴天,夜裏他罵過的人,第二天他照樣與他們吃飯,而被罵的並非全是怒氣。一位年輕時與魯迅交過火的老先生,到了晚年還得意洋洋:“好哉,我就給魯迅先生一槍刺下馬來!”

不必顧及持異見的是熟人或朋友,不讚同了,照樣煽耳光,這裏的底氣就是他磊落的胸懷,他不怕次日見熟人時候的難堪,他依據的文氣與理氣是充足的,他很自信這些(盡管這些自信,有可能是判斷失誤),如果依據他對曆史的熟識與認知,他自然知道避嫌,但他沒有那樣,他不是鄉願,他痛恨鄉願。這不是率性而為的玩性是什麼?魯迅的好玩,也直接表現他的幽默與不動聲色的講笑話的本事上,微觀地表現在他取文章的題目和書名上,什麼《論他媽的》、《南腔北調集》、《三講五噓集》、《而已集》、《三閑集》、《準風月談》等,幾乎是信書拈來的神來之筆,沒有舉重若輕的心態,沒有散淡的閑情,恐怕不會是這麼趣味橫生吧。

當然有人在回憶文章中寫過先生的平易近人,先生的仁心,但更多地站在反駁批評先生文章的對立麵上,把人的性格和文章的分割開來,帶著人情色彩。而像陳丹青這樣,將人的性格與文風統而論之,以“好玩”概之,實屬創見。

好玩,表明上是人的幽默、有趣,文章的可讀、機智,但更高層麵的理解,好玩,應是肯定其性格和文學的張力,是張力與活力的複合詞,極形象地說明他的豐富性與多種可能性:“深刻,然而精通遊戲;挑釁,卻隨時自嘲弄,批判”,你憑自己的理解,認為他會這樣,結果他偏沒這樣,而是衝刺到反向的遠方;他的不確定,不是浮萍,而是有其深厚的依據——那就是他的大氣,他不是為花架子而玩,不是為他人而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相信什麼,懷疑什麼。

我們看老先生的文章,更多地體味到他的深刻與犀利,而忘了他的好玩。

將好玩與絕望結合起來,觀照先生,我們看到的是複雜但可以理解的先生,我們過去對魯迅的認識,道德的和意識形態的過多,把先生僵化了。近幾年來,一些所謂的牛人,基於反抗僵化的、神化的魯迅形象,口出惡言,貶損魯迅。前者或者後者,要麼出於別有用心,要麼是以批魯迅達到消解胸中塊壘的目的。百般被利用和被誤解的魯迅啊。

魯迅同時代的人,那些知識分子,那些熱心政治的文人,總因各種原因挑剔魯迅,他們可能在文章中大罵某人或某黨,但仍熱衷跑官場,或以結識要人為榮光,至少很重視自己被要人重視的殊榮,魯迅除了在教育部任職過後,我們很少看見過他出入過哪個達官的飯桌,充任哪個顯貴的幕僚。

現在的那些罵魯迅的,更多地把罵當成職業訓練、生存的手段。他們知道汙蔑或貶斥魯迅就是點擊率和發行量,就是腰包鼓鼓。好玩的魯迅,他們看不到,看到的是被油彩重描的魯迅,他們自以為打碎了神像,可這神像跟魯迅有什麼關係?

可以說,陳丹青是魯迅隔代的知音。況世稀有。

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

最近幾天夾雜著讀書,忽而粱文道《我執》,忽而胡蘭成《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