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年氣的繚繞餘音
少時,清明是年氣的繚繞餘音。正月十五是大年的正式謝幕,盡管心裏有些歡樂不再的哀傷,但還想,有清明呢。
清明時,有青青無邊的麥田,有曠野處不時炸響的鞭炮聲,還有,上課遲到後的冠冕堂皇和大搖大擺。
清明,在老家,和正月十五一樣,需要出門上墳孝敬祖先的:用最精細的麵粉做最白的麵條和帶造型的饅頭祭在墳前,白紙或灰紙剪成互相扯連的細紙帶(我們喊那叫孝紙)散掛墳頭墓後。
麵條過帶涼開水,放點蔥花、辣椒和醋,意味著天氣變暖,祖先可以換換口味了;白紙帶什麼用場,我至今還沒琢磨清。這些是清明節祭祀祖先所特有的。
我小時,還沒有雙休日,記憶中,清明節從來沒碰到過星期日。上午一放學,跑回家,匆匆扒拉幾口飯,就衝到門外。那時父親還沒退休,哥哥工作在外,幾個姐姐對上墳根本不感冒。家裏沒有大男人,可憐的母親隻好自己挑著祭品,四處在田野轉著,挨個上墳。我對上墳路線了然於胸,站在門口,手搭涼蓬,四下搜索,就知道母親的大致位置,實在不行,就喊兩嗓子。追上去,一個準。我麻利地幫母親將涼麵與饅頭擺上在祖先的墳前,又熟練扯出一些孝紙,分散在墳四周。插香,點炮。青草蔓延的墳頭與綠氣昂然的田野,被白紙點染,碰到藍天微風,青澀草香聞風亂撞,舒目清肺。高興呀,我想唱歌,但不敢唱,怕嚇著祖先呀。一陣忙活,回到家,已到上課時間,中午老師布置的作業幾乎沒時間做,那時可能是家鄉整個教育水平不高,我從未被作業問題困擾過,一般是在上午最後一堂課上偷偷地提前完工。
跑一圈下來,也餓了。母親就將給祖先意思過的涼麵給我吃。麵粉是最好,手工是最巧的,油辣椒是紅亮的,好吃,兩大碗。呼呼下肚,我才悠哉樂哉地上路。才不怕遲到呢,因為老師也是當地人,中午也要上墳,路上說不定能碰上他們呢。一句“老師,你也忙完了?”他是有脾氣也沒脾氣。
現在想來,清明,是一個與蓬勃大自然親近的最好的節日。也是,這天是一年中“合法”響炮的最後機會(那時除了紅白喜事,一般情況,隻有過年和清明時響炮)。傷心中有些最後瘋狂的味道,也許,百般情緒裏也夾雜著長大成人的願望(能幫母親做點事)。
失去“跑鞋”的朋友
相對於賈樟柯小城青年的無聊與和菜頭小鎮青年的波瀾不驚,鄉村青年的命運是黑暗的深淵——無所不在的變數,處處痛苦的磨難。
昨天晚上,初中的一個朋友突然闖進夢中。依稀記起他走路有韻律的擺動,瘦高的個頭,鄉村難見的細聲細氣的腔調。因為距我家不遠,朋友家的情況多少傳入我耳——他的父親因病早逝,一個兄長忠厚異常,為了拉扯三個兒女,贍養老人和支付小叔子的學費,麵相厚道的嫂子也刻薄起來——變得不愛搭理自己孩子以外的人,和自家老公說話,多的是粗聲粗氣,更別說有好臉色對待婆婆了;朋友,更成了非我族類,見了心煩。我去過朋友家的有限幾次,都碰到她指桑罵槐的霸道場景。我替朋友難過,那尷尬的場景,讓我落荒而逃。
朋友可能見識多了,也許真的理解生計危艱,學會了泰然處之。沒見過他怎麼給我講述家庭的遭遇,隻記得他最多的表情就是微笑,微笑地講解他喜歡的汪曾祺。
他的功課拔尖,可能當時為了考取好點的中專,專門留了一級,正好我和同班(80年代末,鄉村學子能考上不交學費還能分配工作的中專,算是異常了得之才),鋼筆字風骨秀麗,作文尤其出色。至今我還記得他給我說過的一篇作文題目——送你一雙風的跑鞋。我記得他神情喜悅地給我講解文章的精妙之處,似乎“風的跑鞋”引子某人名句(我至今沒查出來),以此發散開來,講述他對未來的憧憬。我現在還回憶起自己其時對他的崇拜——那麼精神的句子,那麼清朗的詞語,那麼深邃的表達。明朗的,有書可讀的,沒有家庭紛擾的未來,他沒有等到,1993年還是1992年的冬天,父親告訴我,他得白血病死了。當時,我捏著父親送來的白饅頭,白晃晃的雪地裏,白晃晃的陽光下,我的手在空中僵硬了十幾秒,眼淚在湧動。
那年初三,命運不濟,很少對弟弟凶過臉的兄長要朋友退學,到陝北出苦力(似乎是背木材之累的事情)。我本來想找機會去看他,但想到這是一個讓自尊掃地的家庭變故,我的任何婉謝與辭別,都會讓他難堪。我不想讓朋友在難過中感受生之蹉跎,命運的不公。他和一群粗壯漢子離開了山村,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心死如灰地走了。我現在想,如果給他機會考中專,他絕對會考上市裏最好的中專;如果他想進高中,他肯定能考入重點大學。大學裏,有他喜歡的書讀,有他喜歡的夢做。同樣的事情,我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我如願考上了市一中。後二姐(二姐和朋友是初一初二時的同級同學)告訴我,朋友被檢查出白血病,已送回老家治療(其實是等死,他家裏哪有錢給他治病)。其時高中進入學習緊張期(為殺入前三名,路燈下,公共自習室,到處留下鄉下少年不服輸的的身影,一個冬季下來,害得我十指關節全部凍腫),也沒有回家看他。沒等到學期末,父親就傳來他病死的消息。
他是在沒有書,沒有朋友的情況,孤苦地走了。不知道他在等死的日日夜夜裏,他會望著窗外明月,想起什麼,會想起我這個絕情的朋友嗎?
隔十多年,朋友沒來由地走進我的夢鄉。深夜裏我突然被兒子的哭聲驚醒,該給孩子換尿布了,心事沉沉地忙完孩子的事,黑漆漆地我呆坐在床上,睡意全無。
十年風煙
1998年4月初入長沙,那是陰雨天。麵試,筆試,7月進入湖南生活頻道。從幹冽北國到潮濕南方,鳥語花香,恍惚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