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城一曲繁花落(2 / 3)

黃鶴樓大門喀啦啦一陣響,三派弟子魚貫而出,最後是冷無言與三位掌門。金鬆見了長出一口氣,小聲罵了句“個**養滴,總算沒出大亂子”,咽了口吐沫,迎過去一陣寒暄。文素暉領著那小男孩來到賣藝少女麵前,欠身道:“這位姑娘,誤會一場,今後你們隻要不唱那首歌謠,就不會有人找你們麻煩。”

一旁的金小七冷笑道:“在武昌地界,有沒有人找他們麻煩,姑娘說了還真算不得數。”

文素暉一怔,尷尬地笑笑。杜伯恒走過來道:“今晚家父在黃鶴樓設宴,款待武林同道,煩請兩位姑娘賞光。”

金小七不陰不陽地道:“杜掌門夠意思,知道我們丐幫窮得揭不開鍋,這地主之誼嘛便不勞我們費心。隻不過爺我一個人吃飽了,讓兄弟們要飯去,豈不是丟杜掌門的臉!還是不去為妙。”

杜伯恒哈哈一笑:“還是金姑娘考慮周詳。”他忽地拔高聲音,道,“今晚洪山碼頭一條街,武昌分舵的兄弟們吃喝,一概算在我崆峒派頭上。”

金小七揶揄道:“杜少主真個大方。我可知道,武昌衛的千總大老爺是崆峒弟子,看來這大方是杜少主的,賬單卻是……嗬嗬。不過千總大老爺吃的是皇糧,這皇糧麼,自然都是百姓種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杜少主你說是不是?”杜伯恒有些惱怒,卻不好發作,哼了一聲,轉身便走。金小七看著他的背影,撇嘴道:“個**養滴,隨便抓人,封鎖黃鶴樓,還差點鬧出人命,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文素暉聽了,臉上一紅。這事情說來也有華山派的份。她正想把話題岔開,卻被金小七接下來一句話逗得大笑起來。

金小七說的是“板馬日的,老子非吃窮他不可”,而且說得像真的一樣。

入夜後的黃鵠磯,另有一番別趣。

港埠中的船隻亮起萬千燈盞,將長江妝點成一條流動光帶,仿佛九天外落下的耀目白虹,和著城中商鋪彩燈,直把武昌變成一捧閃閃發亮的玉石。

黃鶴樓便是這玉石上的耀眼黃金。

三層琉璃瓦在燈下閃著金箔光暈,紅紅綠綠的裙子在黃鵠磯上遊弋,風中傳來一陣濃烈的香氣。

今晚武昌衛三位千總拜會恩師杜暝幽及寧海王府表少爺冷無言,宴請江湖各派英雄,武昌府的大小官員聞風而至,偌大的黃鶴樓被占滿兩層。於是城裏的紅牌姑娘和流鶯暗娼也都趕來了。

男人喝完酒通常都需要女人,而江湖豪客出手一定不會小氣。

流鶯在黃鵠磯上嘰嘰喳喳地挨著取暖,迎著寒風攬客,紅姑娘們卻在軟布小轎中舒舒服服地裹著毯子,抱著暖手爐,品著香茗,等著被或熟或生的客人帶走,就像有身份、有地位、有驕傲、有規矩、有才情的大家閨秀夜會情郎一樣。

最低賤的行業也分三六九等。

因為,平凡不是福,是罪!

所以無論什麼地方,哪怕是一塊骨頭的小利,都會有人像被鞭子抽著一樣,不計一切,不惜一切,去爭,去鬥,去搶。至於那骨頭是什麼滋味,反而鮮被關注。人們追逐的,隻是那熱鬧。

樓中,卻是另一種熱鬧。

金小七帶著一幫兄弟挨桌敬酒,話中帶刺,嬉笑怒罵,潑辣十足,把崆峒、華山、青城三派弟子擠兌得啞口無言、咬牙切齒,卻無法翻臉。金鬆抽著煙袋,看著女兒任性胡鬧,眼裏全是笑意。杜暝幽等人隻任金小七去鬧,隻自顧自說話。隻有淩雨然不喜歡這熱鬧。那些粗俗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搭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心底欲望,令她渾身都不舒服。不覺又想起那隻繡著**的荷包,想起任逍遙和林楓來。

她本是個端莊清麗的女子,對男女之事雖不至嗤鼻,也唯恐避之不及。這說不上對錯,隻是一個時代的正常想法而已。然而那晚之後,她卻常常懷疑從前的看法,懷疑聖賢之說,她的身體真真切切地告訴她,男女之事很快樂。甚至,她心裏會跳出許多“**”念頭,然後便是自責、矛盾、痛苦、迷茫,這壓力幾乎令她想到了死。

觀念被現實打碎的痛苦,遠遠超過一切。

酒至半酣,她覺得渾身有些輕飄飄的,身子一陣潮熱。

那該死的感覺又來了!

淩雨然紅著臉,瞅了個空子離座,悄悄走上三樓。

三樓無人亦無燈,冬夜的風一吹,一陣徹骨寒意襲來。她冷得打顫,心卻漸漸平靜。她已學會用身體的痛苦來平息內心痛苦的法子了。

這法子很俗,卻萬試萬靈,如果你肯去死,縱使天大的痛苦也沒有了。

她心中胡思亂想,正要緊一緊衣衫,便聽到一陣淒淒艾艾的笛聲。

曲子是《折楊柳枝》。

淩雨然不覺一怔。

“折楊柳”曆來是惜別感懷之意,在黃鶴樓吊古傷今,本也沒什麼稀奇。可是今夜,哪個不開眼的酸腐文人會在千總老爺辦酒宴的時候跑來煞風景?

林楓。

他斜坐窗邊,麵朝大江,專注地吹笛,似乎沒發覺樓中多了一人。

淩雨然腦中全是空白,身體仿佛丟了魂的軀殼。

那件事除了任逍遙和那黑衣女人,沒人知道。在別人麵前,淩雨然依然是冰清玉潔、出身高貴的雲峰山莊大小姐,依然充滿驕傲。隻有在林楓麵前,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甚至卑微到發抖的地步。這些日子,她用盡所有辦法避免和林楓說話、相對,可是現在,與其對著樓下那群陌生猥瑣的男人,倒不如對著他。何況,還有這麼清幽的笛聲。

所以淩雨然沒有動,她希望林楓一直吹下去。

隻是,曲有終,人須不須散?

林楓轉過身來,看見她立在幽暗的樓中,白衣如雪,仿佛暗夜裏盛開的一株水仙,忽然有些暈眩。愣了片刻,才施禮道:“淩姑娘。”淩雨然應了句“林公子”,便不知說些什麼,心裏卻有種奇異的感覺。

夜,靜謐,他和自己,這境況太熟悉。林楓是不是也會覺得似曾相識?

忽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淩雨然走過去,看著窗外夜景,輕輕道:“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沙啞,有些顫抖。林楓還記得這聲音嗎?

林楓似乎愣了一陣——這一陣對淩雨然來說幾乎有一萬年那麼久。“淩姑娘是想聽《梅花落》麼?”

淩雨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多看,隻望著大江對岸燈火通明的鸚鵡洲,搖頭道:“太白詩中言道,聽了《梅花落》的曲子,便仿似看到梅花滿天飄落。美則美矣,隻是五月時節有這心思的人,也著實淒寒零落了。”她已恢複平靜,甚至看了林楓一眼,又低下頭去,“現在酒宴正熱鬧,林公子怎麼躲到這兒來?”

林楓苦笑道:“在下不喜熱鬧,更不喜酒宴熱鬧。”

他心中念著那個“合歡教的女子”,不知她過得如何,是否還記得城外之約,是否還在等著自己。這已是戴在他心上的重枷,偏偏近來又多了另外一幅軟枷。那就是淩雨然若有似無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溫柔的刺,既讓他愉悅,也讓他不安。這兩三愁緒,無法為外人所道,他心中也著實鬱鬱。

淩雨然卻分明能感覺得出,低低道:“我也是。”

也不知她說的,是同樣不喜酒宴熱鬧,還是同樣在念著溫柔鄉的那一晚。

林楓不語,隻看著窗外輝煌燦爛的燈河。

沉默良久,淩雨然才試探著道:“林公子,常掌門要你結交武林朋友,多些江湖曆練,今晚正是個難得的機會。你躲起來,這樣恐怕……”話未說完,她忽然有些忐忑。自己與林楓表麵上並不相熟,如此直言似有不妥。莫非自己內心深處,已將他當做極為親近的人麼?她有些臉紅,心跳也不規律起來。

林楓毫無察覺,遙遙燈火照在他臉上,映出些許無奈:“這一層在下自然知道。隻是,我生來不喜熱鬧。結交朋友,也不願刻意為之。”

淩雨然緊緊扳著窗欞,指節有些發白,低聲道:“林公子平素如何擇友?”

林楓道:“這個,在下從未細想,隻是,冷公子,盛公子,還有薑小白,淩二小姐,大概所有人都願意和他們交朋友罷。”

話一出口,他立刻開始後悔。為何獨獨沒提淩雨然?她分明也是個和善的人。

淩雨然心裏一輕,歎了口氣,卻聽樓下傳來一陣騷亂,夾雜著金小七“老子冒得醉,老子冒得醉”的喊聲。二人同時欠身一望,衣襟相擦,又同時訥訥地直起身子,誰也不看誰。直到丐幫的人全走了,林楓才鼓足勇氣道:“淩姑娘,酒宴就快散了,回去罷。”淩雨然見青城、華山的人也魚貫離去,“嗯”了一聲,當先而行。

黃鵠磯上的鶯鶯燕燕一陣嬌聲細語,就像長江裏跳躍的浪花,將兩人心跳掩飾得不著痕跡。

淩雪煙和華山派女子將小船泊在鸚鵡洲的一處河灣,直到掌燈時分才上岸去。大街小巷燈火齊明,武昌城仿佛披了閃光鎧甲的巨龍,將天上的星月光輝全壓了下去。船工們赤著上身,露出黝黑發亮的皮肉,穿梭在碼頭和貨倉間。賬房先生將算珠撥得劈啪脆響,吆喝著數目銀兩。空氣裏飄著一股混著油香、汗臭和脂粉氣的怪味兒,即便在初冬清冷的風中,也熏得淩雪煙陣陣作嘔。

鸚鵡洲是貨運碼頭,淩亂、嘈雜、肮髒,沒有半絲水闊長天、豪情壯思之感,有此閑情的文人雅士也不會來這樣的地方吊古悼今。可事實上,每個大都會都少不得這樣的地方,正是這樣的地方,和生活在這裏的人,撐起了一方水土的繁華鼎盛。

隻是,鱗鱗大廈往往是十指不沾泥的人在享用。

好在這裏的人們還有自己的快樂。勞累了一天,健壯的船工小夥喜歡赤著上身,趿著鬆垮垮的鞋子,吃著酒,耍著錢,與站在巷子口的大姑娘、小媳婦調笑幾句。

隻要每天還有這一刻的開懷狎笑,他們臉上便會有滿足的笑,仿佛勞苦奔波都不算什麼。什麼明天、什麼希望、什麼理想,統統去他娘的!

有的女子被調戲了一句,會惡狠狠地還十句八句嘴,再一扭身走開,走動中卻故意將腰肢擺動得更風情、更誘人。她們雖然不是粉頭,可隻要是女人,都喜歡被男人奉承,被男人無傷大雅地調戲一下,隻要不出格,誰又能說什麼呢。

有的女子卻喜歡被人調戲十句八句,再扯著男人的胳膊往暗巷子裏去,那就是流鶯暗娼了。她們穿得胭紅柳綠,鮮紅的指甲中挑著一方香得惡俗的帕子,是這種地方最鮮亮的招牌。她們有的是寡婦,有的投親不遇,有的丈夫常年在外跑船,有的是從人牙子手裏逃出來,有的是大戶人家失了勢的小妾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