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女人幸運得大同小異,不幸的女人卻各有各的不幸。或許她們唯一相同的一點是,都在用自己的身體養活自己和家人。城裏的紅牌姑娘很是瞧不起這些在貨運碼頭攬生意的土娼,卻不知自己並不比她們高貴。
淩雪煙撿了個小客棧住下。她這一路上倒也沒惹什麼禍,除了把幾個追著她瞧了一條街的登徒子叫住,腦袋打成釋迦牟尼一樣之外。華山派女子換了幹淨衣服出來時,淩雪煙已叫了滿滿一桌子菜來。什麼藕湯排骨、清蒸武昌魚、鴨脖子、魚圓、瓦罐雞湯,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凡是武昌好菜統統端來。淩雪煙雖然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卻也看出這女子已經幾天水米未進了。誰知這女子看見熱氣騰騰飯菜,剛剛吸了幾口香氣,猛然偏頭,哇地一聲幹嘔起來。淩雪煙嚇了一跳,拍著她的背,急道:“你怎麼了?生病了?要不要找個大夫來?”
女子嘔了一陣,將雙手放在小腹上,垂首低眉道:“淩姑娘別擔心,我,我是害喜。”說到最後一個字,臉已紅到了脖子根。
淩雪煙也臉紅了,結結巴巴地道:“啊?這,這該怎麼治呢?”
女子搖搖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這沒什麼,我娘說,女人都是這樣的,忍一忍便好了。”
淩雪煙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又道:“那,你丈夫呢?你和華山派結了梁子,他不管嗎?”
女子眼圈一紅,幾乎落下淚來,仰頭道:“我還未婚配。”
淩雪煙眼珠一轉,忽然怒不可遏:“我明白了。你別怕,我最恨始亂終棄的男人。怪不得周懷義那幾個混蛋不說你犯了什麼錯,原來是他們不要臉!你說,到底是哪個混蛋對不起你?哼,華山派還自稱仁義君子,如今看來全是一群烏龜王八蛋、沒有種的死王八、不要臉的……”
女子忙道:“淩姑娘,你不要這樣說華山派。”
淩雪煙怪道:“你這人真怪,在船上就這樣。我是替你講話,你怎麼……”
女子咬著下唇,顫聲道:“不是別人的錯,是,是我的錯。”說完,一雙紅腫的眼睛又要落下淚來。
淩雪煙一見便頭大,搓著手道:“那,你還是想嫁?”女子隻搖頭,不說話。淩雪煙更急,坐在她身邊,像摟著姐姐一樣摟著她的肩,道:“你別怕,你該知道雲峰山莊、知道我爹是什麼人罷?你說是誰,我叫我爹給你提親,保管尉遲昭答應!”
這不是吹牛。
江湖劍術七絕排名第三的雲峰山莊,天下第一劍淩鶴揚,從一種劍法參悟出四種劍法,以合雲海、雲淵、雲靈、雲霞四劍秉性,是何等才華!最難得的是,淩鶴揚沒有門戶之見,隻要心術端正的人,都可到雲峰山莊學劍兩年,又是何等胸襟!他從沒有收過一個弟子,卻有劍奴無數,其中不乏親軍都護府下二十六衛高手,尤其是錦衣衛高手,這又是何等權勢地位!何況,雲峰山莊有太祖禦賜免死金牌,還與京師百味齋是姻親,當今江湖,誰敢不給淩鶴揚麵子?
女子似乎看到些希望,擦幹眼淚,將事情說了一遍,淩雪煙直聽得呆住。
打死她也想不到,這個被華山派苦苦追捕的逆徒,居然是華山掌門的女兒尉遲素璿,而她肚裏孩子的父親,卻是新婚在即的陸家莊少莊主陸誌傑。
陸家莊是三晉武林世家,也是太原鏢局的大東家,與華山派往來密切。陸誌傑與尉遲素璿因切磋武藝經常見麵,情愫暗生,正想稟明雙親,誰知陸千裏為了應對合歡教,已與威雷堡聯姻。兩人相約私奔,卻被陸千裏截了回來。尉遲昭無顏,盛怒之下將素璿軟禁。若事情到此為止,也便罷了,可惜尉遲素璿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定要將孩子生下來。尉遲昭為華山派清譽,嚴令打掉。好在尉遲夫人心疼女兒和外孫,偷偷放了她。
尉遲素璿了解父親,知道他不會饒過自己的孩子,思來想去,唯有去找陸誌傑。不管他是不是還在乎自己,至少他會保護自己的骨肉罷?尉遲昭猜到女兒會走這一步,便派六個弟子去追,下死令決不能讓她到得威雷堡,壞了華山派顏麵。如此仍覺不穩妥,索性以助拳為由,隨陸家人一道南來。
咣當一聲,魚圓盆子摔得粉粉碎。淩雪煙直想痛罵幾句,卻不知如何下口。
怪不得在船上時,周懷義等人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原來是怕這事情說出去丟人!
淩雪煙悶悶坐了一陣,道:“那個陸誌傑現在在哪兒?”
尉遲素璿怔道:“你,要幹什麼?”
“帶你去威雷堡找他啊!叫他有點男人樣子,娶你,不要那個威雷堡的大小姐。”淩雪煙握緊雙拳,“他有手有腳,可以帶你私奔一次,為什麼不帶你私奔第二次,第三次,卻跑去跟別人成親!”
尉遲素璿眼圈一紅,喃喃道:“大概,他也是不得已。”又摸了摸肚子,接著道,“若不是為了這孩子,我也早不想活了。既然都是死,幹什麼要拖累他。我隻望他能求陸伯伯和我爹,容下我們的孩子,至於我,我卻不想他毀了聲譽前途,更不想毀了陸伯伯的聯姻大計……”她再也說不下去,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這癡情女子到了這步田地,心心念念的,竟然還是情郎的聲譽前途,淩雪煙幾乎背過氣去。
尉遲素璿害喜,隻喝了小半碗稀粥,便沉沉睡去,她實在太累了。剩下一桌子菜就都被淩雪煙氣鼓鼓地吃了,好像吃的是那負心人的肉。
頭一次吃這麼多東西,淩雪煙撐得睡不著,初冬寒意侵蝕,又凍得她瑟瑟發抖。她在北方長大,隻道被子裹得越多越暖,卻不知江漢之地,被子裹得越緊,越是濕冷難耐。她裹著被子,對手心噓氣,暗暗盤算道:“我這傻姐姐是不會找那姓陸的拚命的。這也好,我就替她做主,先安頓下她,再去威雷堡見見那個該千殺的陸誌傑。若是他還念著尉遲姐姐,我就幫他全家團圓。若是他薄情寡義,索性一劍砍了,哼,反正決不能讓這種人得了意!”
想著想著,困意襲來,淩雪煙正想將被子再緊一緊,就聽走廊裏傳來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和船工地痞東倒西歪的腳步聲完全不同。若非淩雪煙是習武之人,根本分不出來人有六個之多。這六個人身手都不錯。淩雪煙又聽了一陣,赫然發覺還有第七個人。
這人腳步輕緩從容,武功遠在六人之上,也遠在自己之上。淩雪煙心中一緊,忖道:“華山派竟然找到這裏來了。這第七個人,會不會是尉遲昭?”她一麵想,一麵推醒尉遲素璿。尉遲素璿先吃了一驚,眼中蒙上一層深深恐懼。淩雪煙將她攬在懷裏,握緊雲霞劍。
那七人住的是隔壁房間,一陣洗漱後,再無聲息。淩雪煙對尉遲素璿做了一個走的手勢,悄悄推開後窗一線,正待溜走,卻見對麵屋脊上驀地寒光一閃。
刀光!
淩雪煙關上後窗,眉毛擰成一股麻繩。
尉遲素璿輕聲道:“是衝華山派來的嗎?”
淩雪煙眼睛一翻:“姐姐想去示警?隔壁又不一定是華山派的人。就算是,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尉遲素璿遲疑了一下,急道:“那怎麼辦?”
淩雪煙轉了轉眼珠,道:“姐姐從前門走,悄悄繞到後麵小巷口等我。我去隔壁看看。即使你爹生我的氣,也不敢把我怎麼樣。”
尉遲素璿想到淩雪煙的身份,點點頭,拉著她的手道:“你要小心。”說完悄悄走了出去。
淩雪煙在屋裏等了片刻,外麵埋伏的人卻沒有動手的意思,不禁暗道:“華山派的人如此對待素璿姐姐,我幹什麼要給他們示警?就讓他們吃吃苦頭也好。”她打定主意,拿起劍正待溜走,就聽屋頂傳來一聲瓦片響,緊接著啪地一聲,一個黑影自窗外落下,身形不穩,撲通跌在地上,立刻爬起來,縱身掠過牆頭。淩雪煙不覺捂住了嘴,心裏發涼。
黑衣人在屋頂,屋內的人卻能用暗器穿透屋瓦打傷他,這份準頭和勁力,隻有江湖中絕頂高手才能做到。
那第七個人到底是誰?
尉遲素璿想不到武昌的冬天竟這麼冷,竟一直冷到骨頭裏去。
深夜站在空無一人的巷口,她隻覺一股股濕冷的寒氣毒蛇般鑽進衣縫,凍得手腳冰涼,膝蓋刺痛,秀麗的臉龐毫無血色,嘴唇也變得青紫。
月已西墜,淩雪煙卻仍不見影子。尉遲素璿開始擔心:“淩姑娘是個古道熱腸的人,說話又極爽利,怕是會與爹爹吵起來。若是動手……”她幾乎忍不住要回去。可是腳步方動,一股錐心之痛湧來。“可是爹爹見了我,我的孩子……”她雙手捂住小腹,想到這孩子今後的生活,一時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下。
嗒嗒嗒。
一匹紅色駿馬從小巷深處緩緩行來。馬上之人披著厚厚的黑色皮裘,皮裘在寒月下泛著墨色的水潤亮光。
不知為何,尉遲素璿隻覺汗毛倒數,傻傻地立在牆根下,看著這一人一馬停在麵前,仰起頭,便與對方目光碰在一處,不禁心中一寒,退了兩步。
這人的臉藏在皮裘帽子的陰影中,看不真切,隻有一雙眼睛,深不見底。眼神銳利如刀,仿佛隨意一瞥,便能令人鮮血飛濺。“如此寒夜,姑娘怎麼一人站在巷口?”這人的聲音年輕,驕傲,殘酷,冷漠,又夾雜著一絲笑意,“走吧,我帶你找個地方取暖。”
尉遲素璿按了按袖中匕首,道:“我不去。”
這人一笑:“我不是與你商量,你不必答應,也無須拒絕。”
話音未落,這人躍下馬來,一指點向尉遲素璿胸口。尉遲素璿擰身一錯,砰地一聲,指風竟在牆上打出一個淺坑。她心中大驚,想不到這人竟是絕頂高手,當下匕首一擺,猛然刺出。這人身形後退,一縷指風無聲無息點在她手臂,順勢奪過匕首,又拿住她的脈門,笑道:“姑娘皮肉嫩滑,若生了凍瘡,就不美了。”
尉遲素璿手臂酸麻,又羞又怒,若不是身懷有孕,早一腳踢出,此刻卻隻能不爭氣地流淚,顫聲道:“你,你想怎樣?”
這人抄起她雙腿,將她橫抱懷中,柔聲道:“我不是說過,帶你找個地方取暖麼。”不等她驚叫,又道,“別喊,被華山派的人看見,可是不妙。”
尉遲素璿隻覺天旋地轉,一下子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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