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城一曲繁花落(1 / 3)

二十三江城一曲繁花落

黃鶴樓第三層乃是通透的觀景閣,江風穿廳而過,爽氣西來。扶欄遠眺,隻覺雲霧掃開天地撼,波濤洗淨古今愁。冷無言注目片刻,便轉過身來,對著廳內三人。在江湖人眼中,這三人的氣度,並不比黃鶴樓外的景致小。

主位是個紫紅長袍的老者,頭發花白,長臉鷹鼻,與杜氏兄弟有七八分相似,眼中透著威嚴的光,然而這光芒後卻又隱隱有一絲陰冷,仿佛金碧輝煌的龍椅上藏著一條毒蛇。冷無言認得此人正是崆峒掌門杜暝幽。右首坐的是一身黑白棋格長袍的青城掌門汪深曉。他自斷了一臂,又被江湖流言所擾,目中已不似從前那般自得沉靜,正像關在華麗籠中的一隻老虎,想要昂首嘯天,又自知無趣。左首是一個蓄著五綹長髯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素色書生袍,手中搖著一把折扇,正是華山掌門尉遲昭。他麵色白淨,目光溫和,微翹的嘴角似乎隨時在向人問候致意,年輕時必是個瀟灑俊逸的男子。下首坐的,卻是那賣藝的小男孩,隻是已昏了過去。樓梯口還有杜伯恒、華山派六弟子和文素暉等人。

然而冷無言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這三位江湖中響當當的名門之主,也不是他們與寧海王府的糾葛勾連,而是文素暉。

準確地說,是文素暉頭上的絹花,白得刺目的絹花。

她的粉麵黑發、鵝黃衣裙,不知怎地,竟全都不如鬢邊這朵小小的白色絹花刺目。冷無言呆呆地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極熟悉、極親切的人。他隻覺文素暉消瘦了許多,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心中隻想到“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一句。

文素暉向他點了點頭,神情依舊舒淡,眼中卻閃過一絲斑斕光彩,隻一瞬,便又低下頭去。廳中極靜,不知誰咳嗽了一聲。

冷無言心知失態,對座上三人抱拳施禮道:“晚輩冷無言,見過三位前輩。”

唰地,尉遲昭合上紙扇,溫然道:“冷公子武藝高強,不愧是江湖後輩翹楚。”

“前輩過譽了。”冷無言嘴上應著,心中卻在盤算如何問起賣藝姐弟的事。

尉遲昭轉頭道:“冷公子既然來了,就請他也聽一聽、議一議,兩位掌門意下如何?”

汪深曉不置可否,杜暝幽卻哼了一聲,看了看杜伯恒。杜伯恒當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原來邱海正的玉佩並非被偷,而是賭輸了。他與左淵在酒樓飲酒時遇到一個狂傲的黑衣人,言語間對崆峒武藝頗為不屑,便上前比試,還以五門玉佩為彩頭。他們不知那人就是任逍遙,連輸三場。兩人為著崆峒臉麵,無法當眾做出賴賬的事,隻得把玉佩給他。又悄悄尾隨,想要設法拿回玉佩。後來任逍遙將玉佩給了一個賣藝女子,還對她說了許多話。邱左二人等他離開,便想用銀子贖回玉佩。哪知賣藝女子一轉身,竟唱起誹謗崆峒青城兩派的歌謠來。二人上前嗬斥,卻被圍觀的人當成調戲女子,一通臭罵,混亂中那女子便沒了影。二人費勁周章,才在洪山碼頭找到她,最後追進丐幫分舵,遇到冷無言等人,卻不想杜伯恒趁亂帶走了那對姐弟和玉佩。

冷無言略感驚訝,沉聲道:“如此說來,三位前輩齊至黃鶴樓,都是為了這首歌謠?”

尉遲昭笑道:“也不盡然。老夫不過是路過此地,遇到兩位故人,叨擾一番。”說著看了文素暉一眼,“暉兒,你將那歌謠說給冷公子聽罷。”

文素暉有些為難地道:“師父,這恐怕……”見杜暝幽和汪深曉並無反對之意,才道,“崆峒天下聞,卑劣無人知。夜盜美人圖,毒計了無痕。青城非正道,賊贓暗自分。江湖多紛亂,隻笑人心貪。”

冷無言的臉色變了。

這首歌謠,分明是說崆峒派與青城派偷了美人圖。

就聽杜暝幽略略急道:“冷公子,崆峒、華山、青城、點蒼四派與王爺和世子的淵源,與義軍的關係,無須多言。八年來,四派弟子為抗倭死傷不下千人,我們可曾有一句怨言?”他歎了口氣,接下去道,“冷公子該當相信我等,還是相信合歡教挑撥之言?”

冷無言不語。

崆峒、華山、青城、點蒼四派自開國始,便通過寧海王府為國效力,軍戶製施行以來,寧海王明裏暗裏維護過諸多在軍中任職的四派弟子。可以說,軍中崆峒派的形成,有一半功勞要歸於寧海宗室。即使靖難中遣散王府三衛兵馬,這份淵源卻更深。組建抗倭義軍之時,四派一呼百應,出錢出人出力,冷無言實在不該懷疑他們。隻是,這首歌謠散播出去,懷疑確是人之常情。

大廳裏沉默,風聲嗚咽穿過。

“晚輩與舅父、表哥豈會輕信挑唆。以三位前輩的心胸,斷不會為此事耿耿於懷罷?”

言下之意便是,你們聚在這裏請我聽、請我議的,該不是這等小事罷?

杜暝幽會意,道:“冷公子所言極是。”他清了清喉嚨,又道,“近年倭寇猖獗,日本國政局動蕩,雖然承了朝廷的意思,卻無力肅清。朝廷圉於《永樂條約》,兼之國力所限,也不見出兵。兵部無檄文,府衛便不能動,保民護航全靠義軍。九菊一刀流成事以來,倭寇戰力大增,義軍節節敗退,急需人手、戰船和錢糧支援。”

這番話說得在座眾人頻頻頷首,便是冷無言也目露欽色。

建文朝前後,日本國的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滿組建室町幕府,擁立北朝天皇,南朝天皇流亡海上,卻靠著九菊一刀流壯大勢力,將東洋、南洋直到西洋的海盜水匪收歸帳下,劫掠官商船隊,攻打沿海府城,十分囂張。

即便如此,以大明水師的勢力,清剿他們並非難事,隻可惜隨之而來的靖難大亂、遷都北京、征伐漠北、浚通運河、興建武當山道觀、敕封日本天皇、簽下《永樂條約》、鄭和六下西洋、八十萬軍掃安南、肅清山東白蓮教,直到當今宣德皇帝平定漢王謀反,大明朝內憂外患不斷,海患實是無力顧及。這些牽連二十多年的軍國大事,杜暝幽說來如數家珍,比尋常江湖人強百倍,也無怪冷無言欽佩、汪深曉和尉遲昭不搶這個風頭。

“世子許給長江水幫兩成寶藏,換鍾良玉千艘戰船,自無不可。然而世子對出力的九大派一視同仁,我等卻有話要說。”杜暝幽頓住話語,看了汪深曉一眼,“汪兄,你來說罷。”

汪深曉微一點頭,道:“冷公子須知,少林為九大派之首,武當更是我朝國教。他們若有任何舉動,錦衣衛與東廠都會立刻得知。縱然兩派有心抗倭,恐怕也派不出人手。即使派得出,世子怕也不敢動用。此其一。”

這道理冷無言明白。開國之初,太祖定下衛所製、軍戶製,分大都督府為左、右、前、中、後五軍都督府,令兵部掌兵而不能統兵,是為了約束兵權。成祖力崇武當道教,敕封九大派,設勇武堂,是要像控製秀才舉子那般控製武人。一甲子光陰流轉,江湖中任何風吹草動,從地方到京師都立時可知,更不說少林武當這樣的武林領袖。

杜暝幽繼續道:“上官掌門罹難,峨眉一盤散沙,昆侖又是新敗,世子想也不抱期望。龍山派一眾女子,龍騎夫人又故去多年,難當大任,抗倭大業還須崆峒、華山、青城、點蒼四派之力。此其二。”

冷無言目中精光一透,沉聲道:“幾位前輩的意思是,這寶藏該由四派共享,而非九派?”

杜汪兩人都不說話。

尉遲昭道:“凡事都該有個親疏遠近。顧掌門雖不在,想必也是這個意思。”他看了看杜暝幽,接著道,“華山、青城、點蒼固然可以不在乎,但崆峒派麼……嗬嗬,軍中崆峒天下皆知,慕名學藝的軍戶子弟絡繹不絕,這些迎來送往、上下疏通,恐怕少不得孔方兄之力。”

杜暝幽不搭話。冷無言卻已明白,這三派,抑或四派,是要寧海王府甩開其他五派,將八成寶藏均分,抗倭大業也由他們一力承擔。冷無言忖道:“崆峒名望雖不及少林、武當、峨眉、昆侖,然而數十年來,軍中崆峒派日益強硬,崆峒派隱隱有九派之首的氣勢,杜蘅杜若兩位妹子也深得表兄喜愛。杜暝幽想做件大事,成為武林泰鬥,也在情理之中。”

“汪深曉向來野心極大,十年來收服蜀中黃陵、點易、青牛、雲頂四派,勢力已在峨眉之上,隻是名望稍有不及,又被上官掌門之死累得狼狽。若成為抗倭功臣,倒可一洗前恥,壓過峨眉。”

“華山派貫來低調,門人弟子也少,卻因展大哥之故,在義軍中威望最高。”

“如今三派聯合請願,舅父若不能令他們滿意,不僅多年情誼受損,於抗倭大業亦不利。但若真如他們所願,又非君子所為,亦與先前在武林城所議不符。”

想到此冷無言道:“三位前輩所言甚是。隻是,晚輩是個閑人,王府中事,還須表兄裁決。”不等他們發難,緊接著道,“不知三位前輩是否還有其他吩咐。”

話被頂住,尉遲昭瞧了瞧杜暝幽與汪深曉。汪深曉不語,杜暝幽卻忍不住咄咄道:“合歡教汙蔑我與汪掌門一事,請冷公子對常盟主言明,也請世子殿下休要多心,公子該不會推辭罷?”

汪深曉接著道:“四派提議,也請冷公子代為向世子和餘先生言明。”

尉遲昭最後道:“至於美人圖,我等會盡力追回,公子無須擔憂。”

冷無言早料到了這些要求,即使他們不說,冷無言也會這麼做,隻不過他不知道,美人圖確實是崆峒青城兩派所盜。

杜暝幽此番本為找青城派晦氣,約汪深曉黃鶴樓一晤。正巧華山派趕去襄陽助拳,便邀上尉遲昭助陣。隻是不想任逍遙散出那首歌謠來,邱海正和左淵又將事情鬧開,驚動了丐幫,又引來了冷無言。

他們沒有理由不見冷無言,便命弟子們盡量拖延,趁機商定這兩點要求,如此無論任逍遙再放出什麼消息,有冷無言及武林城作證,他們也可輕鬆洗脫嫌疑。日後再尋機獻上美人圖,此事便可遮掩過去,寶藏和抗倭奇功仍是盡歸四派。雖然這條計策讓點蒼派撿了一個大便宜,但惟其如此,才能取得冷無言信任。

冷無言不知這中間如許變故,隻凝神思索著四派所求,隱隱覺得不對,卻又束手無策,不由一陣頭疼。但他答話並不慢,因為他雖不喜、卻也很會說場麵話:“晚輩自當為崆峒青城作證。三位的意願,亦會向表兄說明。隻是,”忽然話鋒一轉,“晚輩的朋友劫了尉遲掌門的逆徒,得罪了華山派幾位師兄,還望尉遲掌門勿怪。”

尉遲昭搖扇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頗不自然,幹笑道:“無妨,無妨。”

他似乎比華山弟子更不願提及此事,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