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直的印象中,瓷器是古代中國最了不起的發明之一,從青瓷到白瓷再到彩瓷,這個發展的過程,是一個自我生成的過程,是在中國的土地上獨立發生和完成的,,引用常用的說法,“是中國古代勞動人民聰明才智的結晶”。然而,一向被認為最具民族特色的青花瓷,卻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國際市場的催生,是受益於異域文化的促動和提示,是得到了伊斯蘭文明的審美觀念的激勵,這,實在是一個意外的消息。直到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自己長期以來,對於青花瓷,特別是那些為文物專家特別稱賞的元代精品和明、清官窯器,一直感到有隔膜。青花瓷由於其特殊的身世,從一開始就打上了伊斯蘭文明的烙印,色彩、紋飾、造型等等,都每每流露出這一偉大傳統或深或淺的留痕。而我呢,拜從小所受的教育之賜,隻知道這世界上有兩種美,一種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一種是“氣韻生動”、“蒼勁中姿媚躍出”,對於這藍與白的翠豔和絢麗,哪裏有一點點能力去欣賞!曾經與一個德國女孩一同參觀巴黎的亞洲藝術館——吉美博物館。展廳一角,二三十件尺寸碩大、紋飾繁複的明清青花瓷器被陳列在一層層的展台上,一走到這些瓶瓶罐罐前,德國女孩忍不住很有禮貌地委婉說道:“太裝飾了,對我來說,太裝飾了。”
德國女孩是藝術史專業的學生,主攻歐洲古典建築,拉得一手好大提琴;她所受的一整套教育,已經成功地使得她忘記了歐洲曆史上被翻過去的一頁。但是,我猜,這一頁,吉美博物館的那些研究東方藝術的法國專家是記得的。堆疊在展廳一角的讓人眼花的青花大瓶大罐,似乎在陳示著歐洲人曾經的夢想。在17十七世紀,如果一個歐洲人能擺出這麼多“太裝飾”的青花瓷,那他不知要多得意呢,那時,中國瓷器可以當作硬通貨使用,這滿眼的青花,就是權勢、富貴,就是滿眼的金錢哪——當然,也是滿眼的品位。據說,至今在德國的一些地區仍然保留著這樣的風俗:新婚夫婦會由家長贈給一整套瓷器,這套瓷器輕易是不用的,而是陳設在客廳的玻璃櫥櫃裏,展示給所有的人。這樣的作風,無疑是形成於昔日瓷器的風光年代,隻是,風俗雖然還殘存著,內裏的意思,已經被人們忘記了。德國女孩含蓄的否定態度,當時讓我感到非常尷尬。原因還不在於人家不喜歡,而是在於,我對她的反應非常認同。我同她一樣的,難以接受如此不“藝術”的東西。它們被一本正經地擺在博物館裏,隻是讓我感到困惑,真是不明白,自己的民族怎麼會喜歡這樣花哨的東西?那時,我也是一名準備攻讀藝術史專業的學生。來自西方和東方的兩個年輕人,對於各自的同時也是共同的曆史,都如此的一無所知,這樣的學生最後能把“藝術”學成什麼樣,簡直不敢想象。
維米爾,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聖的歐洲油畫傳統中自我生長出來的無數奇跡中的又一個奇跡。但是,在得知代爾夫特城的背景之後,我立刻就閃過了一個不那麼老實的念頭:在他的作品中,人物突出於背景之上的空間感,閃耀在物體之上的明柔光線,以及他似乎比較喜歡用的藍色,是不是受到了生活中所見的代爾夫特精陶的啟發呢?我總覺得維米爾的畫意有些奇異,他畫裏人物似乎總是有著渾圓的體積、清晰的輪廓線,照射在其上的白晝光線總是又明澈又柔和,既像是在順著人體、服飾的表麵流溢四散,又靜如止水,這一切,是不是有對瓷器的質感的感悟在內?西方藝術史家說他專心於研究光的效果,不知是否有人進一步追究,是照耀到什麼物體上的光的效果?是不是瓷器或仿瓷之精陶上的光?我在一本畫冊上讀到這樣的評價,說他的畫尺寸不大,“擁有精工製作的寶石一般的明晰、端莊以及靜穆之美”,然而,如果憑肉眼判斷,維米爾的這一“明晰、尊貴以及靜穆之美”,是接近寶石呢,還是更接近瓷器的氣質?在我看來,是可以討論的。當然,這也僅僅是一種突發奇想而已,要想研究維米爾可不那麼容易,前提是對歐洲文化、藝術的感悟已到化入血髓的地步,才能避免門外漢的胡扯。可惜的是,既然連自己的文化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哪裏還有膽量和能耐去指點人家的江山。
至於維登《受胎告知》中的那隻青花瓶,我猜,多半不是在描繪一件中國瓷器。在15十五世紀,歐洲人看到中國瓷器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文化的交流從來不是單向的,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器,對西亞地區的陶瓷生產發生了很大的影響,那裏的製陶中心往往以中國瓷器為藍本,仿造形貌接近的釉下藍彩陶瓷,很多產品就是對元、明初青花瓷直接加以照搬。維登在生活中所見到的青花器,更可能是從西亞傳入歐洲的、用西亞陶瓷技術製造的仿中國青花瓷。在他這一件北方文藝複興時期的作品中,青花瓶被用來插放一枝百合花。“受胎告知”這一題材,是一定要有一枝百合花的,象征聖母的純潔。一位虔誠的童貞女,因為在神前蒙恩,所以不染外塵,被聖靈忽然臨到身上,就懷上了神的兒子。多麼動人的故事,然而,同樣奇妙的構思,又何嚐不見於有關文藝複興、啟蒙運動、科學、資本主義等等的一係列敘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