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掉太師椅,換上幾張長板凳。師父坐定,喝茶,不吐痰,不咳嗽。徒弟坐兩旁,也喝茶,想咳嗽吐痰都不敢,恭敬地聽師父宣講開場:
“這場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從今天開始,練到哪年哪月,這是各人的緣分,不能整齊,不可勉強。”
“我這個人在朱雀,人沒見到,故事先行,想必冇要我自家介紹了。也有不清楚的,我講大家不清楚的。”
“我出身沒有廟門,跟過的師父也多,五祖、形意、少林都得到教益,順到幾個路數長大,過日子,求活路。今天也隻能靠這幾路本事功夫轉教於你們。”
“我不是耍把式的。口訣名堂稀少。以後根據六個人的根基,教不一樣的習練。”
“眼前是六個人都要練習的功夫。”
“第一就是‘坐樁’。”
“第二是‘吐納行氣’。‘眼神’。”
“沒有這個根本,談不上拳腳。”
“光是坐樁、吐納行氣、眼神不行,還要筋骨勁頭。再好的身手,進退無靠,就做不了強人武行。”
“有年我在漢口看打擂台。也講冇上是打擂台。一個洋人上台,一身的肌肉,連頸根後頭都長;背胛上的肉厚得人以為他是個駝子。手膀子、大腿、小腿一股股子肉像一個個鵝蛋蹦出來,還真是有點嚇人。他站在台上用胸脯習了個架勢,所有的肌肉都硬起來,一塊塊長在身上像城牆磚。又立定雙手平舉再彎起一個架勢,笑眯眯地讓人注意這拳頭不好惹。我等著看哪個對手上台,等了好久都不見上。跟到上台的一個又一個,都是長成一樣板式的外國洋人,都有一身筋肉,做著一樣的姿勢,站成一排,轉來轉去讓人照相。我以為照完相各人要輪流開打一盤,原來完了。就是這個樣子,亮自家身上長的肉讓人家看,不打擂台的。”
“打擂台的是另一幫本地人,瘦卡卡子,算是有一點筋骨肌肉的,和前頭外國洋人比起來,心裏頭都不太好意思。這才算是開始打擂台了。”
“二十對人馬上場,看不出清楚的輸贏,功夫都差不多。大會就糊裏糊塗散了。”
“心想,那幫外國洋人要是跟本地角色較一盤會怎麼樣?我想本地角色眼睛要亮,手腳要快,不要近身,找空當閃他,踢他,擂他,摔他,蹩他。千萬小心冇要讓他抱住纏住,或是一拳打來。兩三百斤的拳頭,腦殼、身子挨不住。避開那些難處,講冇定會贏一兩盤。”
“要曉得萬一他也有手腳,有眼神,那就難譚了。”
“所以講,體質好不光是練,還要吃得好。聽人講他們頓頓牛肉、牛奶、雞蛋和新鮮生菜,這都是養人的東西。”
“我們吃的是苕、稀飯,不管你練得如何得法,你的力氣、你的勁頭也隻能停在那個等級上,再上也上得有限。”
“義和團擋不住子彈,就是這個道理。”
因為田師父教法認真,序子覺得累。幸好時間恰好和著上學、放學時間,日子一長,習慣了,反而精神起來,剩下的就像田師父講的結果:“瘦”。
怎麼能不瘦?吃得不好,睡得少,加上練功,再加上上學。序子醉倒在練功上,眼看著自己的長進。
田師父教序子拿手杆粗的一段新樹枝,削成一根“彈條”綁在走廊粗柱子上,練膀力、臂力、腕力和掌力。
也練劍,練單刀,練棍。
序子有一根獨生獨長的花椒樹齊眉棍。花椒木身上有刺,序子用小刀子修平了反而顯出花紋,四舅見了喜歡,帶去請“鐵爐場”銅匠包了齊眉棍的兩頭,算是對序子的喜歡和讚助。(四舅這個人就是對序子一個人好,對序子其他孥孥都不好。)
棍子重,提起來非常精神。
棍法特別的細致嚴格和講究,講究就是雅致,把人品都提起來了。
田師父提著另一根棍背著序子,要序子照他的後腦殼劈下。序子不敢。
“劈呀!劈呀!我要讓你劈到了,還算是教棍的嗎?劈呀!”
序子忽然一棍,田師父轉身把棍打掉了。
“哪!你以為師父瞎了眼睛就該挨這一棍子了?我有耳朵呀!我聽得到棍風呀!你怕哪樣呢?去,把你的齊眉棍撿起來!轉過身去,我來打你!……”
這一段時間,序子對於棍法特別有心得,田師父所教的每一套棍路,如“隱問”,如“卷雲”,如“玉堂引”,都舞得出風來,讓田師父聽得高興。
“棍指哪裏,不要晃。晃,是膀子、腕子、手掌沒有把握,沒有分寸;心裏沒有數。這跟出拳完全一樣。亮出的是蠢拳,對手一下就托住了,解掉了。底下就輪到你挨拳、挨棒。”
“總總要記到,拳路就是棋路。先想好全局,動手之後起碼再多想三步。”
“不可先打別個一拳,再等別個打你一拳;像鐵匠打鐵,一個正錘,一個填錘。要憑自己主意一直快打下去。”
“學拳都在打人和防人,不是起舞作樂。不用腦子,討飯都冇人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