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多點,喜鵲大清早樹上喳喳叫,中午郵政局送來爸爸長沙第一封信。

“……住長沙,沙河街,一二八師留守處。”

序子近來每天都想爸爸。

爸爸在家的時候,天天見,不覺得怎麼樣;爸爸走了,就覺得周圍“少”得厲害;哪樣都“少”,心裏冷冷子。

爸爸又沒死,還會回來,所以不是“悲傷”。

還有這麼多人留在屋裏,還有媽和婆,更不是“怕”。

也不是妹崽家想男人的那種“春情搖動”。

有點像大狗帶著小狗。狗們都不會講話,大狗前頭走,小狗後頭跟。大狗沒有了,小狗不曉得怎麼辦。在路上跟慣了,在窩裏也沒有那點窩氣了。不管怎麼樣,小狗會長成大狗的。就是這點意思。

序子和子厚天天上學。各人走各人的,不喜歡哪個跟哪個。這叫做“自由”。子厚最愛這種“自由”,序子背後跟著個孥孥,也覺得不怎麼“自由”。兩個人都是這樣想,這樣子就好了。

文星街,子厚有時候也在那裏找他的同齡朋友。他是種溫和脾氣的人,本來玩得好好的,一下子又被人欺侮,子厚就覺得很不自由了,哭轉來報送序子。街上的孩子曉得子厚“報人”來了,裝得很“和平世界”的樣子讓序子看,序子走到那一堆人麵前講話:“你們曉得子厚是老實人,他喜歡和你們走玩,你們又弄他,這就冇好!來來回回多了,我就會一個一個找你們算賬。一個一個!聽到嗎?”那些人低著臉頰點腦殼,點完了,又招子厚進去一齊走玩。

文星街上,也有年紀和序子差不多的朋友。他們好像總是跟挑擔子旋糖、擲骰子“推牌九”這類事情粘在一起,和序子口味不一樣。有時候,街和街有仗打的時候,便會找序子商量,甚至請他親身出馬。大家都曉得序子是朱國福、石師父、周師父的徒弟,隊伍前頭一站,碰巧真會省了一場仗打。

事件爆發往往起源於文星街的伢崽家不懂得縱橫之術。文星街地處朱雀縣城之西北角。西上陡陡坡之西門,右拐北門街,隻此兩條通往城中鬧市的路。(原來還有一條文廟街通往近道門口的迎薰路,封了改成幼稚園。)

陡陡坡上西門過陳家祠堂、天主堂、福音堂為止,右拐過北門城樓到迎薰路弄子口為止,住家伢崽並不多,劃做文星街勢力管轄還不算難;如果一隻腳往西門街“劉三和”鋪子再伸過一寸,如果另一隻腳往北門唐力臣屋、箭道子再伸過去一寸,那形勢就不怎麼好辦了。

老西門街的伢崽和北門箭道子的伢崽人口都比較多,都強,都邪。

偏生文星街伢崽們要去得罪他們。唱“木腦殼戲”、耍猴戲、被窩戲……那邊伢崽來看鬧熱就趕人家走,還自以為雄強快樂,一點也沒考慮後果嚴重。

人家沒有事,可以一輩子不來文星街;你不管有事沒事一定天天要走西門和北門,住文星街的伢崽難免要常常挨人算賬挨打。人家來文星街你不讓,你過人家地盤人家怎麼讓你?

西門、箭道子、東門上的伢崽,因為身處鬧市,都比較忙。文星街的伢崽除了想主意惹事,沒有另外哪樣事好忙的。看起來這跟以前帝國主義的日本很相像。本來是很文明、很可愛的地方,讓一些人搞糟了。

有過幾回雙方派代表談判,約定到小校場“霸腰”,有氣在那裏出!一個對一個,摔他個你死我活。非常之江湖文明,輸贏立見,各自收兵。講清楚以後道路暢通,不記恨仇。

(其實國與國之間解決糾紛也可以用比賽的方式論輸贏。比如推選毛澤東比賽遊泳,推選老布什高空跳傘,推選普京比賽摔跤,葉利欽比賽喝酒,丘吉爾比賽抽雪茄……這可以省掉死好多人……至於阿明吃人肉,斯大林之類殺戮異己,貝盧斯科尼女朋友多……這就沒有哪樣可比賽的了。)

序子把這類事情講送曾憲文聽,曾憲文說:“你把我算到文星街去,不要講打東門、西門,打全城都行。”

“‘打’總不是個好辦法。‘冤冤相報’,幾時有個完?所以這回我們上小校場‘霸腰’。”序子講。

“‘霸腰’我也行。”曾憲文講。

“最好連‘霸腰’都不搞。”序子講。

“‘霸腰’都不搞,那你找我講哪樣?”

“我想,你簡直算是我‘老庚’,我當然要報送你。”序子講。“啊!既然你把我當‘老庚’,我就認了。”

兩個人彎了手拐子,“拿了”一把。

同事蕭二孃星期天約媽到迎薰路屋裏跟廣東軍隊的婆娘太太打牌,等人來齊。

蕭二孃看到媽的肚子,“了了!怎麼你又‘有’了?”

“有就有罷!這回算是‘滿貫’了!”媽回答。

“看你一年又一年挺著大肚上學,好造孽!”二孃講。

“幸好政府還有個‘產假’規矩,我托的就是這個福。”媽說。

喝了茶,二孃又講:“三哥家祖訓不讓子孫置田地,到了三哥這個音樂、美術家手上,怎麼撐得下去?你還這麼樂嗬嗬。屋裏現在還有幾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