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從來冇算過,哪,媽,連肚子裏這個,五個伢崽,春蘭、鳳珍兩個丫頭,幾個了?”媽掰著手指頭算,“哦!還有我自家,九個。”
“你看你看!”
“這還不算那些侄兒、外甥,老規矩是常來‘號脈’的。”媽說,“攔不住,舍不得的血脈……”
“那,那你們張家怎麼辦?坐吃山空?”二孃問。
“離‘空’怕還有一年半載,加上我還‘在職’。唉!有時候感覺有點慌,不慌的時候多。我這人你是曉得的。”媽說到這裏,二缺二的人都到齊了,就開始打牌。
打到、打到,二孃又說話了:“我看,你該想想撤減點吃飯人。”
“怎麼撤?都是手指頭、腳指頭。從來都冇想過,你冇要講了,講了我心痛……”媽說。
“好好好!我是在幫你分煩;冇煩就好!”二孃從來是個大氣人,一下子和在牌裏了。打完五圈牌吃飯,媽發現房角哈巴狗生了五隻狗崽,“哈!讓我抱隻回去吧!”
二孃講:“斷奶你抱就是。”媽訂了隻白花的。
媽從蕭家吃完夜飯回來,數一數荷包裏的銅元,居然贏了六百多文。
春蘭報告,剛才後門染匠鋪周少老板和城門洞對門王老板有事,講明天吃完夜飯再來。
“這才怪咧!”媽想。
第二天一大清早,序子和子厚上學之前吃早點,吃的是兩個糯米粑粑和一碗芹菜湯,吃完上學去了。
“慢點,我看看兩個的手指甲。耶!耶!長得那麼長都冇會自家剪剪,還動手捏粑粑吃?醃臢死了!放學轉來記到剪。我講了好多年了,怎麼一下忘記、一下記到?記到了!”媽和他們一起出門,然後各走各路。
子厚怪,一個人偏偏要走陡陡坡出老西門,過赤塘坪穿興隆街上岩腦坡。序子和媽一齊走迎薰路,媽進女學堂,序子拐彎過教育局往前走幾步,便扯著嗓子喊“曾憲文”。
憲文拖著爛書包像拖隻死狗,到道門口,見莫老板的“豬血油絞條”[233]擔子還開著,便講:“我冇曾吃早飯,絞兩碗?”
序子講吃過粑粑,飽了,不想吃“豬血油絞條”。
“那你拿一碗錢出來,我吃!”曾憲文講。
“我爸走了以後,我跟子厚都沒有上學錢了,所以才吃粑粑。你忍點!其實你屋裏賣粉,你先薅一碗再出門嘛!加點醬油辣子油,比老王還享福!”序子講。
“哼!吃我屋裏的粉,比殺人還要膽子!”
“那你的名字不該取做曾憲文,應該取做‘真膽小’。”序子講。
曾憲文笑得趴在地上:“你個死卵腦殼真邪!怎麼想出來的?冇準告訴別人!報了,我就擂你!”
岩腦坡拐進文昌閣,那個做雞蛋糕的現星攤子的雞蛋糕剛出籠,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曾憲文停了腳步歎氣。
現星老板就說:“歎哪樣氣?搞兩坨吃下嘛!”
“我冇錢。”曾憲文講。
現星指著序子,“他有嘛!”
序子說:“我也冇。”
現星講:“我準你‘殺賬’[234]。”
序子講:“我殺冇起!”
曾憲文馬上搞了兩坨送進嘴巴,“殺得起!殺得起!記序子的賬!”往前跑了。
序子急了,對現星說:“冇是我吃你的,是他殺你的賬,你要記他的,他名叫曾憲文,道門口曾粉客的崽。”話講到這裏,追曾憲文去了。
在學堂裏找到曾憲文。曾憲文笑眯眯對著他。
序子罵他:“你簡直冇要臉!”
“吃兩坨雞蛋糕算得哪樣冇要臉?”曾憲文講。
“你記我的賬!”序子氣得很。
“你莫睬他就是!冇人要你認賬。”曾憲文臉皮厚。
“那你怎麼辦?”序子問。
“我呀!我繞幾天石蓮閣。”曾憲文說。
所謂繞石蓮閣,就是不走岩腦坡這條路,繞洞庭坎上進石蓮閣後門,下坡到蘭泉旁門拐進學堂。
第二天,曾憲文一個人走的就是這條路,序子怕麻煩也隻好走這條路。
序子幫曾憲文還這筆賬的路都絕了。屋裏櫃子玻璃格裏頭媽仍然放著幾疊銅元,不要說“偷”,就是“取”也不行!爸爸走之前托付了的,“老大要照拂全家”,婆,媽,孥孥都交給“我”了……
序子繞了幾天石蓮閣,想通了,大著膽子走岩腦坡,過現星雞蛋糕攤子,現星隻問他:“跟你一起的那個粉客伢崽你見過嗎?”
序子眼睛看著現星說:“聽到講,這幾天他滿滿死了。他在鄉裏忙咧!”
“怪冇得……”現星說。
現星並沒有向他要賬,現星到底是個明白人。
序子開始懂得一個道理:正麵對人。
序子放學之後找到田應生、滕代浩、吳道美、王本立,告訴他們這回事。
田應生說:“‘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要、要、要想辦法好好對付他。一齊打他一頓一定打不贏,也冇用,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