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這類人寫書厚厚一本又一本,好像道理全讓他一個人講完了;其實也不可全信。比方講,達爾文的《進化論》寫人是猴子變的,他又沒有親眼見過,怎麼曉得哪一天猴子一下子變成了人?滿地球都是猴子變成的人?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序子常識課本有達爾文的像,那副長相,如果有人講達爾文本人是猴子變的,起碼朱雀有半城人信。
序子親眼見過好多連常識先生都沒有見過的事情,書上也不見人寫過。
昆蟲跟人一樣,跟狗一樣,長大都要拜堂結婚進洞房。“三猴子”[230]進洞房,新娘就慢慢一口一口把新郎吃個精光,骨頭都不剩。母蜘蛛和公蜘蛛也是這個樣子。不同的地方是蜘蛛新娘屙出扁扁的粗絲把蜘蛛新郎先纏繞起來慢慢吃。所以講,做新郎做得最苦、最造孽的莫過於“三猴子”和蜘蛛了。
反過來想,傳宗接代有很多辦法,幸好人類不走這條窄路,算是運氣到極點了。公蜘蛛、公“三猴子”明知故犯,很有點革命自我犧牲的精神,人是很難學得到的。
還有一種“母儀天下”的蠍子媽更是了不得。生伢崽的時候,自己的背胛突然破裂,幾十隻小蠍子從親娘的背胛裏爬出來,好像看完電影散場一樣,一點沒有向慈母感恩告別的意思。
常識課本上講,毒蛇是胎生,無毒蛇是卵生。不完全對。無毒蛇生蛋在草叢裏讓小蛇自己孵化出殼;毒蛇其實也生蛋,為了愛護兒童,它蛋生在肚子裏,讓小蛇孵化妥當才一條條生出來。序子和曾憲文、王本立、田應生在南華山腳底下打死過一條肚子裏有蛋和小蛇崽的“七步蛇”。是親身經曆的。(好多年以後書上改了口氣,講是“卵胎生”或“假胎生”,這就對了。)
有一種黑色閃綠光的蜂子,抱著個不曉得哪裏弄來的又白又嫩的肥蟲,飛到樓上柱子角角隙,裝進事先做好的大半個泥罐罐裏,再飛來飛去銜著泥巴封口。人說是黑蜂子好心抱養一個“幹兒子”。其實不是。它在肥蟲身上打了一針麻藥,讓它一動不動地活著,再生個蛋在肥蟲身體裏頭。孵出的蜂子崽吃新鮮肉長大,直到吃空肥蟲咬破泥罐飛走為止。
(這有點像“文化大革命”前後時期老教授和學生的關係。老教授就是那隻倒大黴的肥蟲。不一樣的地方,黑蜂子掏幹肥蟲之後一溜煙飛走;而學生大人還要反身批判老家夥如何之“毒害”他們。)
黑蜂子有個古典名字叫“蜾蠃”,《詩經·小雅》的《小宛》中就講過這件事:“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教誨爾子,式穀似之”,“式穀”這兩個字我認識得很勉強,好像是“會拿好的辦法教育他”,或者是“會好好哺養他”。
十幾世紀法國大昆蟲學家法布爾寫了一部厚厚十卷本的《昆蟲記》,第二卷第六章的專門文章寫的就是“蜾蠃蜂”,可惜,法先生寫的蜾蠃蜂是群居的,住在自己挖的地庫裏頭生兒養女。抓來的小蟲打了點麻藥有秩序地存放在地庫裏,讓懸在一根根短絲上的幼嬰們慢慢享受。再往下看,寫別的東西了。
這讓我很失望。
孔夫子跟我的看法一樣,蜾蠃是“個體戶”,而且是陶藝專家。
群體和個體,在智能發揮方麵,區別是很大的。
序子沒有想過長大之後要做這個,要當那個。看那些書上講的大人物,自小就立大誌,後來就真的當上了大人物;覺得也真是十分之不簡單的事,他的爹媽一定打發了不少銀錢給算匠先生。
可見一個人的“命”是很重要的,算匠先生怎麼看得出來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並且一個人的“命”還能夠經過算匠先生按八字、按風水、按起行點撥。惡撥成善,歹撥成好,燒一張符,吃一撮香灰……怪就怪在算匠先生自己,像個討飯人,從來不救救自己。問他,他說:“這是命中注定,三長改不成四短。”
天不怕,地不怕,算匠先生就怕讀書人上他的“命館”。從來沒想過向讀書人拉生意。他眼睛尖,讀書人過山,馬上一邊閃著,偃兵息鼓,連看到讀書小伢崽也十分討厭,也冇敢惹他們。從不給逃學學生算命,這伢崽家沒出息,算也白算。問他這學期留不留級,他橫起眼睛,“問你自家呀!”那是句十分正經的回答。
算匠先生這類人朱雀是流傳好多笑談的,也都不怎麼惡意,有時候還好笑。
聽人講有個要挨砍腦殼的犯人在衙門裏押著,周商山算匠買通獄卒傳給犯人一句話,若是哪天被牽出去赤塘坪砍腦殼路過周算匠先生門口招牌底下喊這麼兩聲:
“周神仙!周神仙!我悔不該不聽你的話,你指引我走東南,我硬要走西北方,我悔之晚矣!你的良言應驗了,我辜負你的好意,這裏我多謝你了,你是真神仙。”
隻要講這幾句話,我就送三塊光洋給他媽!橫順他本人死都死了,臨刑之前賺三塊錢孝敬他媽一場也虧不了哪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