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臣走到箭道子被人打死了,兩隻耳朵被割掉,十二槍。腦殼,胸脯、腰杆、大腿都有槍眼,胸脯上五個槍眼,擺成梅花形。既然可以走到箭道子,那一定是大白天,更準確地講是菜場最熱鬧的時候。動靜這麼大,一定有人看見,是有人看見,個個都講不止三兩個人,用的駁殼槍,小小的個子,包著黑帕子,生臉孔,不像城裏人。恰恰好是省裏來的廣東兵和柏輝章辦交接的時候,大家都忙,都沒有在意的時候。傳說前幾年田三爺是他老人家下的手。是非曲直,弄到最後都落得一個“死”字,不過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唉!自己家鄉人,愛、恨都拿一個“死”字作了結,是不是了結得了?前前後後麻煩了這麼多心思,何必呢?

文光小學跟文昌閣模範小學講和了。文光小學自動解散,所有教員學生都回岩腦坡。劉校長出遠門,梁長濬執掌校長寶座。樹照樣綠,花老樣子開。序子、曾憲文、田景友、陳開遠、劉壯韜……這一幫老班子笑眯眯重新坐回教室裏原來的老位置,教室在靠井水那間,心裏好像打贏了一場仗火。形容詞叫做“凱旋歸來”。

孫姑公死了。

聽說是西門坡倪胖子倪端表滿滿在朱家弄陪孫姑公“靠燈”,倪胖子滿滿一邊擺龍門陣一邊給老人家“燒泡子”。遞煙杆過去,孫姑公沒有響動了,安安靜靜、帶著淺笑那麼閉了眼睛。

這樣的死法算是很別致、很得體的,也沒有驚動周圍。得豫滿滿正好在家。雲路大滿滿平常日子就是個耐不得平常日子的人,這下子好了,有了這麼重要的穿插,親爹死了不單不難過,出出進進反而顯得特別興奮,精神十足。

姑公死了,序子自然有理由請三天假。至於雲路滿滿跟序子前些日子遺留的口頭夙怨因為大事當前早已煙消雲散。於是朱家弄這條多年寂寥的弄子因為田景光道士率領的樂隊奏鳴及時空搭配合式,油然蕩漾出少有的九天梵音,四圍鄰舍因之也產生難得的感動。序子們如魚得水地整整玩了三天。

姑婆是個見過世麵的人,認識過人生的死活規律;又有沙灣柳孃、大橋頭徐家姑婆、倪家姑婆、序子媽在旁邊安慰,雖然上海的大表孃、北京的二表滿滿、九孃趕不及回來,也是想得開的,沒有哭得呼天搶地、不成樣子。

這一盤,又是柏茂忙得要命,可以封官的話,早就是周圍親戚六眷的“典禮局長”。

姑公的靈柩要運回好遠的苗鄉山裏,他祖宗是那裏的苗人,那裏有祖墳。其他人不遠送了,得豫和雲路滿滿是定規送到底的。那身打扮,披麻戴孝在平常人身上已經顯得特別了,雲路大滿滿就尤其特別,矮個子,瘦,黑,長臉,大鼻子,戴近視眼鏡,絡腮胡,突出的下嘴唇,細腰身,一身白襯著,鬼鬼祟祟的眼神,人見了就想笑。

序子們早就笑了。雲路滿滿指著不準笑還笑。匆匆忙忙辦事跑腿,你沒有哪樣辦法不準伢崽家見到你笑。你發氣,你追;他們邊笑邊跑,連街上走路的人見到他那副樣子,都一齊笑起來。

(世界就有希特勒這類怪物政治家,不喜歡老百姓笑。他傻,不曉得人是可以躲在門背後、被窩裏頭笑的。)

一位大哲學家亞裏士多德的《動物學》說過:“隻有人會笑。”從邏輯上講,這句話不準確。如果說“人笑的時候,咧開大嘴,露出牙,眯起眼睛”,就合適一些。生物都會笑,表現方式不同而已。狗笑的時候既眯眼露牙,更搖尾巴。猴笑的時候,蒙矓著眼,繃長嘴巴露一稍許牙齒,不搖尾巴。貓笑的時候很像人笑,嘴巴上翹,眯著眼,腦殼輕輕愛撫朋友,輕輕叫著……

植物如何笑我不清楚。

“葵花朵朵向太陽”或許是一種“笑”法;不過意大利中部佛羅倫薩千百萬田葵花,那裏大如簸箕的朵朵葵花自己高興怎麼轉就怎麼轉,不搭理太陽的。

科學大師們有時在文章裏講點混話是常有的事。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中寫過:白長毛藍眼睛(或金銀眼?)波斯貓都是聾子。(原話怎麼講的我手邊沒書,大意應不錯。)這就未必然。我家的一些白長毛藍眼睛和金銀眼的波斯貓,一叫就來,一罵就走,從未給過我恩格斯教導的印象。

恩格斯也講過隻有人能使用工具的話。現在科學昌明,交通發達,電視裏有機會看到烏鴉、老鷹、水獺、猩猩使用工具的錄像,包括小候鳥坐在大雁、天鵝背上“搭飛機”的錄像。有一種蜘蛛——(亞馬孫河還是非洲)前頭一雙腳特別長,頂端結了個網,地麵上來回走著扣蟲吃。他老人家活到今天能省很多筆墨。

天氣好,陽光充足,幼麟請了幾個邊街老熟人來,把序子睡覺的後房窗子外邊走廊上擱置多年的大棺材搬下來,掃帚掃了灰,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商量再上幾次漆。其實,一年又一年已經上過四十道漆了,還不行,還要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