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以後拿來裝婆的棺材。婆自己有時候也來看看,摸摸。這種事情在本地,稍微過得去的人家都用這個動作來表示孝心。

這口擺在離自己不到三米遠、隻隔一層木板窗子的棺木,序子從來不把它當一回事。它是件用具,跟桌子板凳一樣。劉壯韜婆以後用的那口黢黑的棺材就公然擺在堂屋,棺材頭還巴了一張“福”字。

序子往年跟滕代浩、曾憲文到金家園山上走玩,山上有時候有三兩間不住人的破房子,裏頭疊了好幾層老棺材,裏頭是有東西的,有時候還臭。

還見過更老、更破的小房子放一口棺材的,前前後後一張紙、一個字也沒有。孤孤零零在那裏讓人忘記了,真是可憐……

也聽說有些古怪老頭,死還沒有一點消息,就把棺材弄進自己房裏,夜間睡到裏頭去,把棺材當床。

連著一個故事。家裏來了客人,事先忘記向客人交代,招呼客人睡老頭床上。半夜老頭要抽煙,棺材裏伸手向客人,“喂,給我個火!”……

那年代幸好沒有外國客人。

天氣慢慢好起來,序子、子厚都上學了。子光跟媽在女學堂,走來走去自己玩,鳳珍跟著,不見什麼大動靜。子謙,春蘭和婆在家照顧,好管,身體沒有子光強,有時屙尿拉??春蘭幫他擼擼褲子。他是乖伢崽,街上人都這麼講,不哭不耍賴,自己編著歌唱。文廟巷坎子口口岩板上坐著等春蘭辦事,水果攤子給個小地蘿卜,一個人慢慢咬半天。有人拿子光和他比,提到子光,都“耶!耶!”搖腦殼笑,怕那個“厲辣王”。

幼麟好像很忙,天氣晴朗或下雨他時常往外走,有時一個人東南西北城樓子上望遠,有時找找朋友,多去的仍然是岩腦坡高家。

“你前些日子講話都好像是歎氣,或者是一邊歎氣一邊講話,其實用不著嘛!我們這些朋友都還在嘛!這幾天好像好一點了……”素儒說。

“不會的。我隻是舍不得故土,舍不得朋友。”幼麟說。

“故土、故土,根長得太深了。我呢!我是沒有哪樣作為的;你冇一樣。隻是走晚了一點就是。——你,你倒從來不見流眼淚水喔!”素儒說。

幼麟笑了,“流,流,怎麼不流?往肚子裏頭流不讓你看到。——老哥,你才應該早出去,滿肚子風雲,栽在這裏實在糟蹋了!”

素儒舉起鴉屁煙槍,“看老夫這體質,這槍!——‘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重!’老實講,我在日本時都沒有想過當官前途。你看那些搞政治的、搞軍事的,忙得澇腳渲天,落個哪樣下場?這不是‘酸葡萄’,也不是風涼話,兄弟呀,你穩穩當當前進罷!你是搞藝術的,永遠保持你全身的清潔衛生吧!你這口飯比哪個吃得都實在。窮有窮飽,富有富飽,總有貴人照顧,你信不信?”

吃完飯,夜了,幼麟一個人打著盞小紅燈籠進城,周圍魆黑,腳步應著空寂回聲好像老遠小廟裏和尚敲木魚,更像走調的鋼琴高音“C”,“橐、橐、橐……”簡直氣得死畢達哥拉斯!幼麟邊走邊好笑。(少見哪架鋼琴能調得準那個高音“C”鍵,那是個地球的南北極、冰天雪地、人跡罕到的性命絕境……)

柳惠在寫字。多年不弄書法了,這次做得很正經,是張條幅,梁代範雲的詩:“東風柳線長,送郎上河梁。未盡樽前酒,妾淚已千行。不愁書難寄,但恐鬢將霜。望懷白首約,江上早歸航。”

幼麟回來,她剛剛寫完。

“你寫這個?”幼麟舉起來看,“太傷感了!”

“我不是為了傷感寫的,要分別了,想起桃源讀過的詩……”

“是好!不過不像我們的理由。”幼麟說。

“所以嘛!不單不希望你‘早歸航’,還打算我們一家都遠遠地出去!”柳惠說。

幼麟慷慨起來,“那!那!這背後有驪歌預言!”

“唉!要是真這樣就好!時代拍子太快了……”柳惠廚房洗筆,“怕趕不上了……”

大清早北門河跳岩邊很鬧熱,不曉得是哪一家搞“大起水”[229]。鞭炮鑼鼓喧天難得的豪華。岸邊祭祀行禮的不太像是城裏人,穿著講究,包著青縐紗帕子。右邊腰上翹翹的,都掛著家夥。

好多廣東兵都趴在城垛子看新鮮,“俚的豬腳佬(朱雀佬)係做乜嘢?”

香紙蠟燭沿河燃了兩三丈長,主事人忽然朝空丟下個小紅布包,眼看隨水緩緩漂走了。所有祭祀人員各走各路,過跳岩的,進北門的,過了跳岩往上走的,往下走的……剩下的“起水隊”卸了道袍變回老百姓也都散夥回家。

城牆上忽然有人指著對門河金家園那邊大叫:“看!快看!快看!十二匹白馬!那!看到嗎?一排,一排站在那裏!看到嗎?那,那,有人騎到最後那匹馬上,右轉彎走了,走了……看到嗎?排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