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是悅升和“響器鋪”,賣北京、蘇州、寧波、廣東陽江出產的“國樂”響器,這是少有人走動的地方。有沒有生意,十天半月響一次已屬難得。店屋森穆高大,貨品羅列讓人眼花,響起來讓人耳炸。不曉得做哪樣要搞這種冷門生意?從哪代祖宗想起來要做這種生意?老板講起樂器的名堂來,搖頭擺尾,顯得非常之有學問。

唱一出戲,響幾下鑼鼓,這都是人家的事,跟你賣鑼鼓響器有哪樣關係,犯得上那麼多學問嗎?他不!

樂器來源、性質、用場、掌故、講究,他都要從頭到尾宣講一番。也不管買貨的究竟是哪行人,聽不聽得懂,願不願聽。

朱雀城隻有四台戲班子:漢戲、儺願戲、陽戲、辰河高腔。有錢人家的鑼鼓也不一定在悅升和買;外頭來來往往,順手就帶轉來了。

後來曉得,鋪子來頭不小,湘西十三縣就他這一家,怪不得穩成這副樣子。

沒有生意當然無聊,儲存一肚子話沒有人聽,突然進來幾個外地人,也說不上一定來買響器,就一路宣開了,又是煙又是茶,請了座,“哪!論響器嘛,分響銅、絲弦、竹木、生皮四類。動作上講,敲、拉、吹、彈,也是四類。”

“銅鑼分堂鑼和大中小抄鑼跟九音鑼;還有京鈸、小京鈸和端鑼。(端鑼中間凸起一個茶碗大小奶奶。)”

“弦樂器有三弦、月琴、二胡、京胡、高胡、琵琶。”

“吹器有嗩呐(分正副、大嘴小嘴)、玉屏簫、蘇州笛子(按工尺分調)、南管。”

“皮打器有南堂鼓、正鼓、小正鼓和班鼓。”

“木打器有拍板[228]、梆子。”

“胡琴分水蛇皮和旱蛇皮,行家自見分曉……”

這些話是十幾二十年前就背熟的,來一個背一回,不見得人人聽得新鮮。(好像孟非在《非誠勿擾》那段開場白一樣,不管愛不愛聽都是“愛琴海之旅”這幾句。)

老板大紅臉,一腮幫短胡子,兩眼有神,不凶,不笑,嗓子低亮。大石條門口一站,看不出有什麼架子。

沒有人聽他哼過一句半句戲。他喜歡唱戲,鬼才信!他到底為什麼賣響器?

半條街哪天聽到“悅升和”響了鑼鼓,都會笑一笑。做哪樣要笑?大概是好意吧?

悅升和生意不來就不來,來了了不得!建一個戲班子,起碼是三兩百塊光洋的事。

悅升和對門一間小鋪子敬仁堂也是賣響器的,不過,它的響和悅升和的響不同,是放炮仗的響。

敬仁堂平常賣香紙蠟燭,端午之後才做炮仗。生意算得上呱呱叫。也夠資格稱得上忙得要死。一家老小兩代男女做香的做香,澆蠟燭的澆蠟燭,釘紙錢的釘紙錢,卷炮仗的卷炮仗。一年四季,朱雀城討嫁娘、死人斷不了;廟裏、庵堂香火也斷不了;老百姓屋裏初一十五拜祖先上供也要緊得很;街坊土地菩薩也沒有人會完全忘記。買不到香火蠟燭要笑死人。

這家人姓許,不浸這份手藝的隻有上學伢崽和吃奶伢崽。

門楣上、門板上、牆上……到處都貼著紅字條:

“火燭小心!”

“請勿抽煙!”

“煙火勿近!”

“四季平安!”

“火神菩薩在此,保佑四季平安!”

“四海龍王之位,保佑無災無難!”

那意思是說,火神菩薩萬一有時候粗心管不著的時候,龍王爺爺會幫忙噴水救火。

往下走是田三胡子公館。

再往下走是一家窄得要死有花窗格子關了門的門麵,手指頭叩幾下暗號,便有個人帶進去說話;沒說幾句兩個人出來低頭反手關門一齊往東門右首邊史家弄走,人就看不到了。那是買賣鴉屁煙的。大家都曉得的,躲哪樣呢?

正街半中腰右首邊有條橫通南門的丁字街。

走不幾步頭一家大石條門的布店“孫森萬”。凡是布店派頭都大。堂內爽朗幹淨,夥計儀容端莊,一般地講,鄉裏人和小伢崽都不敢進去的。他們也根本不稀罕這類人的買賣。不過大家都曉得,孫森萬很有錢。城裏一有派救國捐,頭一個就想到孫森萬;挨“抓肥羊”也是孫森萬;辦好事修廟興學也是孫森萬;店裏頭夥計給抓壯丁,交錢贖保的還是孫森萬;禁賣日貨,打倒奸商,處罰遊街那一串人裏也有孫森萬。他從來沒有幹犯鄰裏鄉親,偏生倒黴事情回回都有他,就是因為他名聲太響加上沒有後台。若果是出些錢捐個官做做,或許會少點這類麻煩,可惜他大概沒有想過。聽說他有些兒子在外頭學堂念書,這就講不清楚了。念完書畢業做哪樣還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有點渺茫……

孫森萬對門是家小包子鋪。他們的包子餡最是講究,還算是有點秘方的。肉包子裏頭餡兒緊、鮮,帶著半口子湯;糖包子裏的糖是冰糖沙子,用豬網油包裹著,油分足,能嚼出點冰糖顆顆。老板脾氣和藹,還有點俏,上午十點過到中午一點就收檔了。收入都在微微笑的計劃之中,所以自得其樂。平常過日子還喂隻把雀兒八哥之類,有一天小籠子裏關了隻小熊貓,就貓兒這麼大,序子連忙告訴爸爸,爸爸也不明白是隻什麼野獸,脫了隻金戒指要和老板換,苦苦相求也不答應。過幾天再去已經聽說死了。那時候還不曉得它叫熊貓,天生吃竹子的。這怎麼喂得大?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