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爐邊上還是那口高身瓦罐,裏頭有普洱茶冒氣。

粑粑烤妥了,鐵鉗夾起來,哪個愛吃哪個吃;熱得要死,左手右手來回倒。舀一勺糖粉粉包起來吃,舀一勺冬菜肉絲包起來吃,凶火點的舀一勺辣子油包起來吃。

子厚膝頭上放著本不曉得哪樣書,分他哪樣吃哪樣,一個人吃起來。子光稍微不同一點,一下要甜,一下要鹹,所以左一口、右一口在春蘭、鳳珍兩邊擺。子謙小,放在“站桶”裏。

序子低著腦殼讀東西,一邊咬粑粑。

媽在織頭繩衣。

“狗狗,你在讀哪樣?”

序子笑著指指子厚,“讀他的書。”

“唔?”媽瞪著眼。

“他姓張。”序子指著子厚,又指了指書,“它姓柳,都是子厚。”說完笑了。

子厚莫名其妙,媽懂了。“你懂嗎?”媽問。

“懂一點點,不懂的跳過去。他比唐朝別個人的文章好懂,也有意思。”序子很認真地講,“詩也好!”

“他的文章你讀過多少?”媽問。

“《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黔之驢》,是胃先生教過的;我自己試著讀,《吊屈原文》《謗譽》,就不太懂,很不太懂。”序子笑起來。

“你可以問。”媽說。

“……不是一句兩句的問題,很難問。我看完‘注’,看‘注’也不懂,翻《辭海》,哎,慢慢懂一點,懂一點也不太懂,真難。可惜,我一直跟胃先生就好,胃先生冇走,怕我就懂得多了——像吃東西,軟的先吞了,硬的慢慢嚼……”

“他不僅僅是文學家……還是個很聰明的人,可惜活不到五十歲。”媽說。

“我想,怕也是……”序子低頭看書,“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不止是可以畫一張畫,還好像自己就是那個‘孤舟蓑笠翁’……”

婆忽然講話了,“做文章、做詩其實就是會講‘巧話’!”

媽、序子還有子厚都看婆——

緊接著講:“腦筋不巧,蠢蠢架,寫出來冇人看,是不是?”

爸爸落得一身雪回來了,“媽,你剛才講哪樣?我聽到一點尾巴……”

序子原原本本告訴爸爸。

爸爸看著婆,忘記了抖雪脫罩衣,“媽,你一個字認不得,幾時想出這些話尖尖?我們書都白讀了……”

“嗯!”婆一點表情都沒有地坐著。

伢崽們都困著了,幼麟在床上和柳惠說話。

“下午是甲<;钅宏>;先生叫我去的。滿滿一桌子人,少見的龍飛也在座;欣安、藉春、一罕、方若、素儒、得豫都在。談論些時事,說是說春茗,正題轉到我腦殼上,真是難為了老人家,一直緊緊關心我的事情。見到得豫在場,我就曉得大半成是勸我出去的事。果然,最後都落在我腦殼上。”

“這怎麼可能?天曉得,你答應了?”柳惠問。

“這不是答應不答應的問題。他們各位攤出來好多事實。爹去世了,經濟來源靠你一個人,張家無田無地,雖然唐庚所雲‘硯田無惡歲’,一塊硯台怎麼養得十多口人?我又是這麼一塊材料。其實大家所誇獎我的為人,手藝,書本,都不是在朱雀當得了飯的本錢。我講我包袱重,走不開;他們講,正是因為包袱重,不走不行……”幼麟說。

“那、那、那你這一走,留下這一攤子,我怎麼辦?”柳惠說。

“所以唦!所以唦!那場合,得豫話最多,我才愁死了……”幼麟說。

“唔!這還真是垮天的大事!——是的,的確朋友擺出的局麵是事實,都是為我們好,你跟大家的處境根本不一樣。走就走!這邊我熬住罷!你冇光是往壞處想,鬆動一下才有活路。你就決心走吧!——哼!你這人我看就糯,太平年月無所謂,這場合黏在一起不行!大家都珍惜你,你要自重,端出個男子漢派頭來!——他們是對的。”柳惠越講氣越足。

“那!你看幾時動身?”幼麟問。

“哎!你看你哪能講走馬上就走?三月間再講!河邊楊柳樹都還冇出芽!”柳惠轉身睡了。

這期間,朱雀出了幾件大事。

蕭舅公不當縣長,上頭派了個長沙那一頭的人,名叫周紹南的來當縣長。

柏輝章悄悄帶部隊走了,換一幫很新鮮的廣東兵來,講話朱雀人都聽冇懂,“貢、貢、扛、扛”,像彈鋼琴。跟他們開玩笑也不見發脾氣。他們怕吃辣子,世界少有。帶來的槍槍炮炮新嶄嶄子,閃著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