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森萬過去不兩家是中藥鋪“春和祥”,“春和祥”是一家興旺的藥鋪,姓皮,老板的伢崽皮長林是序子的同學,老實之極,不同年級的關係沒有一起走玩過。
序子時常按著書本看到的名目到“春和祥”買東西,比如變魔術的“陽起石”,把“陽起石”研成粉末塗在傘上,太陽底下一曬,就會飛升。這當然是值得一試的玩意。沒想到“春和祥”竟然不曉得這味藥。
平常到“春和祥”多是買一百文的水銀。他們從櫃台上顫巍巍地取出一節手杆粗的密封老竹筒筒,用小勺子舀出一顆蠶豆大的活潑液體小心包在紙荷包裏。序子回家和同伴一起蹲在地上,用小盤子裝幾調羹純粹泥巴,荷包裏取出水銀倒在泥巴裏手指頭和勻,拿這些泥巴細細在一百文銅錢上搓揉,很快,銅元就變成一塊銀元。這個辦法大家可以玩一兩天,過後水銀就不見了。(長大以後才明白水銀有毒,人體皮膚和呼吸都不可隨便接觸,吸收了再也不能排除,以“倫琴”單位計算,到了多少多少,大概積存三十七個“倫琴”(?),就會中毒死亡!險哉!險哉!我八十九歲還沒死!)
過去幾家沽衣店、打襪子店,就是倪姑爺的“同仁堂”中藥鋪。再過去是家油鹽店,賣鹽,賣臭鹹魚,賣海帶。出出進進的人都一身白,頭發都白。然後是醬油店,叫做“川集”,同學和序子過路都研究探討這招牌的說法,不得結果。“川集”賣各種高低醬油,還賣醬黃瓜、醬蘿卜、醬辣子、醬刀豆、醬豆子、豆瓣醬、甜麵醬、辣子醬……有天,來了兩姊妹買甜麵醬,看到缸沿裏頭泡了隻有長尾巴的東西,正想叫嚷,店裏夥計忽閃一下提起來往後門一扔,“麻個皮,死麻雀又飛到醬缸裏!”
這樣機靈的夥計,老板會認做“店寶”。
隔壁是媽的學生楊洗玉家長開的布店。(以前講過了,也不再講。)
對麵一排就是鼎鼎大名以王學軒爺爺掌舵的豬肉大案桌。用新名詞來形容可稱為“朱雀城的豬肉華爾街”。三尺多粗、一丈五長的黃櫟木一開為二,一連四張這樣氣派的案桌。(鬆柏絕不能做案桌。)王學軒的爺爺,王學軒的爹和滿滿,王學軒本人,四大金剛分列案桌之後,新鮮大肥豬肉四大爿攤於案桌之上,前後架子滿掛“下水”“板油”“網油”跟笑眯眯的兩個大豬腦殼。一家四爺孫生意做到放午時炮之後,案桌清刮完畢數錢入賬。四個人肚臍上下都綁了口枕頭大小的生牛皮錢袋。光洋銅元在裏頭咣啷咣啷響,加上腳底下的生牛皮釘鞋,加上他們四個人的氣派,背上水桶刀袋,一路從南門經北門轉文星街進王家弄,不熟悉的人看見,會真以為是一出《封神榜》戲文。
出南門是永豐橋。左首邊米場,幾百人在大棚子底下賣米叫喊。直走有賣桐油、生漆、石灰、石膏、明礬塊塊、綠礬塊塊、硫磺塊塊、生鐵塊塊的,刨煙絲的,賣米豆腐和碗兒糕的,炸燈盞窩的……再往上走就到洞庭坎上岩腦坡了。當然,還有鄉裏來的“糞客”儲存在城牆腳的一排糞桶。幾個零散的算命的苗族老娘子坐在鋪子門口。
我這麼一口氣一條街一條街寫下去,不講你看的人沒有意思,我自己也覺得沒有意思了。比方說,底下還有賣美孚洋油的裴三星大鋪子,鹽局,以前講過的稻香村,就出東門城了。講雖然還有些堪講的,凹鼻子“楊三一”的牛肉案桌,大橋頭紮紙鋪,苗衣店,然後到表哥保大、毛大騙月餅的鋪子,上大橋……沒有意思了,是罷?我隻是想告訴各位,那些熱鬧盛景局麵,拿兩條街來介紹,都沒有了,都關門了。整條街冷冰冰的連狗影子都沒有,像幾座隻有菩薩沒有香火的空廟。杵在櫃台後邊的小夥計跟廟裏神龕底下蹲著的又瘦又青的小和尚一模一樣。
好誇張、好淒慘的冷風秋煙……真他媽的“魂斷藍橋”之極!
下雪了。下雪也救不了這個年。哪怕你越下越大。
堂屋中間,火盆燒了一大籠火。大家圍著擺龍門陣。有婆、媽、春蘭、鳳珍、子厚、子光和序子。
小方桌子放著一碗花生、芝麻糖粉粉,一碗冬菜炒肉絲,一碗辣子粉油。
火盆架子上烤著糯米粑粑。一邊講話一邊注意粑粑這塊那塊脹起來,哪塊該翻過來要不然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