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獅子、舞龍燈,打鑼、打鼓、吹海角,放花筒,放鞭炮,過三十夜,年初一到元宵,一整套。
序子不喜歡陽曆年,隻有從一號到三號三天假,開會、演講,大人過他們的幹癮;沒有個過年的樣子。
陰曆年跟著節氣跑,初一十五,和月亮有關係。這都是從古到今講道理的地方。
陽曆年,卵!
序子在後房自己床頭牆上巴這兩張年畫。
“咦?狗狗,我看你年年都巴這個‘現家夥’!”孫大滿後頭講話,序子不用回頭就曉得是他。孫大滿一天到晚到處串,鼻子一扯一扯,老遠就聽到他來了。
“我喜歡老年畫,喜歡就巴!”序子說。
“街上運來好多上海新年畫賣,五彩顏料,好看得冇得了。《西廂記》《三戲白牡丹》《趙子龍單騎救主》,還有上海大美人……比你這破版版好看多了。”孫大滿講,“好多好多人搶著買!畫的大美人,穿漂亮衣服,奶奶都現得出來,畫功真是沒有講場!……狗狗!你聽冇聽到?”
“我冇想聽!”序子說。
“你忠言逆耳!”孫大滿生氣了,“大年初一你不向我拜年還不聽我的話!我報送你爹去!”
“我不怕,我不喜歡你要我買上海‘奶奶畫’!”序子也生氣了。
“我,我沒講過要你買上海‘奶奶畫’!”
“講了,就是剛才講的!”
“冇講!”
“講了!”
“唔!狗狗……看起來你還是有眼光的,《老鼠嫁女》和《吉祥如意》,怎麼我認真看起來又有點好了?狗狗,天理良心,你的確是個懂事的伢崽,乖的,是罷?……狗狗,你大滿冇講過要你買上海‘奶奶畫’的,是罷?”
“講了!”
“咦?你怎麼那樣不明白道理?好話不聽!”
“你講了!”
孫大滿氣跑了。起碼要兩個月不睬狗狗,不來古椿書屋。
過年要關三天大門。開了要跑財氣。
“你關,我偏偏想開。”這是小伢崽通常逆反的天性。所以說自小要養成守規矩、守信的習慣,以免長大闖塌天大禍。比如導彈發射台那個“鈕”不要隨便按;戰略細菌培養所那些重要玻璃瓶的蓋蓋不要隨便打開之類……
幸好這幫鬼崽崽長大都沒有出息去搞國防研究和細菌科學,隻在鄉裏趕點“場”,賣三兩隻小豬崽。問題是不大的。眼前他們也沒有指望哪個伯伯、滿滿會送紅包到手,連“門爿爿”[227]也沒見一張賀年片遞進來。收授之間的那點可愛傳統關係讓大事情騷擾掉了。
所以大門是讓伢崽關了又開,開了又關的。大人連關心的精神也提不起來。就好像害病在床的父親看見佻皮搗蛋伢崽作亂一樣,“唉!唉!等我病好之後好好打你一餐!”
預言和願望是沒有威脅性的。
往年,從年三十前幾天起,文星街頭那座土地堂裏安住的羅師爺都要情商移駕到別處去住半個月,以免耽誤過年土地公婆熱鬧的香火。今年,連這件事都省了。
今年土地公婆的生活明顯地受到影響,根本就沒人關心羅師爺他移不移駕的問題。俗語曰:“三人為眾。”跟土地夫婦三個人聚在一起過日子,理論上也算得上是一種群體熱鬧活動了。
土地爺雖是一街之主,平日的香火隻是大家一時高興的打發,隻有過年才認真地想得起兩位老人家來,所以最怕的是意外的政治動蕩。
土地公婆最是懂得人間冷暖,受得住凡塵奚落,於是無聊文人就做出一些春聯來點綴他們:
“白酒、黃酒都毋論;
公雞、母雞隻要肥。”
“聽,誰在放炮?
喔,他們過年。”
全城放鞭炮疏疏落落三兩聲,比不放更顯淒涼。大戶人家更不敢放,怕幹犯眾怒,以為隻有他一家高興。
好,初四那天總算有一堂獅子舞出來了,是城隍廟幾個香火道人搞的。到處走了一番,十幾個人,鑼鼓敲打得很不景氣,像土家族家裏死了人到河邊“起水”,零零落落,有點自慚形穢。
因為稀罕,看的人反而特別多,像站在街兩邊默哀的送葬隊伍,想起死者生前許多好處……
“鳥鳴山更幽”,唐朝人這句詩說到好多人想都沒想到過的境界,拿“有”來形容“沒有”,豈不是荒唐得十分有道理?
眼前的獅子、鑼鼓和街兩邊的事,看客就是處在這種“幽”裏,目送他們淒涼隊伍夾著那點可憐的鑼鼓往道門口那邊去了。
人們還沉悶在講不出口的心緒裏,像做夢一樣,恍恍惚惚老遠傳來了輝煌的鑼鼓聲,並且是越來越近。隊伍沒到,一股大熱氣先就湧過來了。
那隊城隍廟的獅子隊伍怎麼辦?正街這麼窄,怎擋得住迎麵而來的大陣候?不要緊的。往常過年,小獅子隊伍撞上大獅子隊伍,散開靠牆一站,自認弱小民族,讓大隊伍過去就是。這是傳統老規矩,發不了脾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