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牆根四口大人高的黑釉瓦缸,上頭蓋了木板板,板板高頭分別放著一斤、半斤、二兩、一兩洋鐵皮做的“提子”。缸子外頭巴著紅紙,上題“頂上茶油”“頂上菜子油”“頂上花生油”“頂上芝麻油”。

拐角靠街這邊長方桌上一列帶蓋的大玻璃缸,杏幹、桃脯、紅白黃綠各色水果洋糖、葡萄幹、西瓜子、紅瓜子、黑瓜子、炒杏仁、白果……

天花板上掛著南京板鴨、雲南火腿,橫掛著露出大白牙、三尺多長的海上大魚幹。

夜間,打汽燈那麼一照,簡直跟金鑾殿沒有兩樣。濃密好聞的時興氣味,有人講,夠你不夾菜空口吃得下滿滿一大碗飯。

白天,伢崽家過路,在高卷子店門口稍微停久一點,他就會耷著眼皮開言:“小心!小心!玻璃!玻璃!遠點!遠點!”

接下來是賣時新鮮果兼燒臘小酒食的四代祖傳“曹津山”。講到曹津山的燒臘食貨朱雀人就會流口水。他們的時新鮮果十分之講究靠得住。過年前後,不曉得用什麼辦法弄得來北京“黃芽白”,紅頭繩一棵棵掛在攤子梁上耀人眼睛。滿攤子各類柑橘和柚子,新鮮,油亮。他們家攤子上一年四季從來不賣帶酸的水果,這是別人辦不到的事。可信的誠實和嚴格也令自己自豪和快樂。(所以幾十年後他們有一個子孫做了縣委副書記。)

往下走是土地堂,縣黨部,轎行,剃頭鋪,悅新煙店;當門三架刨煙絲大鐵刨子(說是機器也可以),三個人圍著牛皮圍裙不停地刨煙絲,滿身滿手黃。矮攤桌順序擺好黃煙絲、紅煙絲和黑煙絲,分別癮頭大小各人買各人的。還夾帶賣抽水煙袋的帶斜角的“紙媒子”和搓“紙媒子”的竹簽簽。隔壁是香煙鋪。賣聽裝紙包裝兩種紙煙。小伢崽最喜歡幫大人買紙包香煙。每包紙煙裏頭有一張“紙煙伢伢”,集起來可以成套。《水滸傳》《三國演義》《封神榜》《西遊記》人物角色多到一兩百種。聽裝就沒有了。

聽裝的有“三個五”“三炮台”“美麗”“黑貓”……紙包裝牌子就多了,“哈德門”“老刀”“白金龍”“紅金龍”“黃金龍”“紅錫包”“白錫包”……每包一張伢伢,兒子都搶著幫爸爸伯伯買煙。

往下走是酒鋪。大酒缸靠後牆,左右牆是瓶裝木架子,三張桌子,長板凳,愛喝酒的“酒客”就坐在那裏,喝一口酒夾一筷子煮花生或豆腐幹。酒有“汾酒”“都勻酒”“苞穀燒”“五加皮”“水酒”“糯米酒”“貴州茅台”“玫瑰露”“高粱燒”“老虎鞭酒”……喝醉酒的“酒客”,有的一路“川”回去,有的在門口坎子上靠成一排。

對麵漆成綠顏色的是郵政局。門口有一個幫人寫信的攤子先生。裏頭是個裝了欄杆的櫃台,櫃台有三個橫口,寄信人可以把貼好郵票的信封塞進裏頭去。有人趁郵局辦事人不注意,不貼郵票就把信塞進橫口裏拔腿就跑,這是很要不得的!

往下走是廣達銀匠鋪。金戒指、銀戒指,金項圈、銀項圈,金簪子、銀簪子,出嫁苗妹崽腦殼上戴的三四斤、七八斤的“喜鵲窩”、銀鏈子、伢崽用的長命富貴項圈,金銀手鐲子……真金真銀,買賣起來實際上是很費研究的。

苗族人家喜歡光洋,龍的叫“龍洋”,袁世凱腦殼的叫“大腦殼”,孫中山腦殼的叫“小腦殼”,勞動所得都換成光洋放進壇子裏埋起來,一壇又一壇。妹崽家出嫁就從頭到腳戴上光洋做成的首飾。也有老了記性不好忘記埋壇子的地方,讓後人常常發了財的。

(苗族人從古至今,男女經濟是獨立的。男方有義務養育妻子兒女;勞動所得卻是各人歸各人。)

再往前走是興正祥洋廣雜貨。門麵也是不小。穿衣鏡,梳妝台,化學皮做的眼睛“不眨、不眨”的洋伢伢,七彩紅綠絲線,發條孫猴子打秋千,縫衣機,頂針,各色大小縫衣針、繡花針、繡花圓繃子,雙妹牌花露水,蚌殼油,明星雪花膏,如意油,濟眾水,北京同仁堂金老鼠屎,天廚味精,日本“味の素”,萬金油,八卦丹,窩多露狐臭水,胃特靈,額裏哼博士帽,兜安士藥膏,三星牌牙粉,先施牙膏,廣東梁新記牙刷,固本藥皂,力士香皂,茉莉香精管,奇異薄荷油,二天油,毛頭繩“剝幹帽”,“嬰兒自己藥片”……高亭發條留聲機……

鋪子裏人多得像擠油渣。

再往東走是高升牛皮店。不是吹牛皮的牛皮,是專做皮具的牛皮店。普通凡人是不進這個鋪子買東西的。它賣牛皮圍裙、牛肚子錢袋、馬鞍子、手槍套和牛皮釘鞋。牛皮釘鞋穿在腳上硬邦邦子會起泡,隻有殺牛、殺豬的屠夫合適。鞋底下釘著豬奶奶鐵釘子,不怕踩水,粗腳皮才頂得住。落雨天走在岩板上,“喀咯,喀咯”響,尤其是半夜三更,屋裏就聽得出哪家姓王姓李的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