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十把軍號,四對大鈸,兩麵大鼓,前頭幾個人拉舉著兩條橫額紅布,一條寫“慶賀年禧”,一條寫“滿城歡樂”。後頭大約一營全副武裝穿著整齊的隊伍,高喊著口號前進。後頭跟隨幾十個政府底下二三等的辦事人員和差役,縣黨部幾個股長和雜工,商會屬下人員、保甲長來了一百多。你以為他們都是自願來的嗎?你信?這幫人跟在軍隊後頭一路講話擺龍門陣,也沒有哪個調理……

路兩邊看熱鬧的老百姓發議論:

“噯!明擺是柏輝章叫人搞的嘛!點綴升平,搬弄繁華盛景!”

“怎麼一顆炮仗都舍冇得放?”

“錢!錢!哪個出這筆錢?”

“光打鑼、打鼓吹號,我們‘老王’那整套‘銅樂隊’家夥到哪裏去了?”

“當然帶走賣了,你以為會留給柏輝章?”

“獅子龍燈都沒有,算哪一路名堂?”

走在隊伍前頭的軍隊開始唱歌:

長江長,

黃河黃。

黃河沒有長江長,

長江沒有黃河黃。

長江好開大輪船,

黃河好存萬年糧。

噯嘿噯!噯嘿噯!

百姓不舍親爹娘!

這個講不出名堂的隊伍,跟亡魂一樣滿城繞那麼一圈,怕是到呷夜飯才準散隊。

滿城東南西北的伢崽家跟著跑,他們出世沒幾年,見的世麵少,就以為是天下第一景,希望一直搞到元宵就好了!

連序子這麼大年紀的人都曉得這事情無聊得很,過年哪能這樣過法?

不過無聊比“沒有”好!

論紅包和壓歲錢,幼麟在家就講過:“我們伢崽多,不好意思上門去拜年,讓人家負擔大。”有的人屋裏伢崽越多越得意,原本就打算過年好好地咬人家幾口增加家庭收入。客官聽冇聽說過,朱雀有家人家生了十八個伢崽。這簡直是讓人傾家蕩產嘛!

伢崽少的老早就打算好,臘月二十五六就攜家帶口逃到苗鄉親戚家去躲難。

佃戶到過年時候那是一定要上門拜年的,幾隻雞鴨少不了,當然還有花生、核桃、橘子之類;見到大小少爺趕緊呈個紅包。少爺當麵打開見到數目太少還會當場罵起來:“日你媽!打發叫花子呀!”

朱雀城有幾處街是要緊的。第一條當然是道門口起頭的正街到東門出城直通大橋頭;第二條是正街當中橫過來的南門街直通永豐橋。這都是朱雀城最繁華的心肝肺膽地區。買點講究東西,會個講究朋友,就要往那裏走。其他別個地方各有各的好,不是我眼前要講的事情。

正街上頭一家食貨鋪子“興盛隆”是序子大伯娘的弟弟開的,弟弟外號“高卷子”。高卷子這人少和外界人來往,隻顧盤旋生意。穿長袍馬褂,不喝酒,臉一天到晚通紅。

他的鋪子最是長人見識。進店看熱鬧的人看到奪目東西很難猜得出它的吃法和用場,問這問那,這也是每天令高卷子得意之所在。

櫃台又長又寬,拿水果罐頭搭疊成七層琉璃寶塔就很讓人喜歡。“那麼高!會不會垮下來?”每個洋鐵罐頭滿滿地巴上一圈紙,告訴你裏頭是哪樣東西。比方講,萼梨;比方講,桃子。那是明明白白的萼梨、桃子透在那裏,其實完全是彩色印出來的,比真的好看得多,那麼水靈靈的。還有些沒見過不曉得真假的罐頭,菠蘿、芒果,是種長得很怪的水果;荔枝、龍眼,吃過幹的,至於橘子也做成的罐頭,怕就沒有人買了。

就這麼個東西,要一塊多光洋一罐。在朱雀,一塊光洋可以買兩擔或者是五擔萼梨橘子。好笑不好笑?

有人指點印著長尾巴的菠蘿罐頭問高卷子:“裏頭那名堂甜嗎?”

“甜,算哪樣?”高卷子斜著眼睛看他。

貼牆四口玻璃三層大櫃子,每層三口帶蓋蓋的玻璃罐,裏頭裝著辦席的山珍海味幹貨。魚翅、燕窩、海參幹、大蝦米幹、蠔豉幹、瑤柱幹、小小的魷魚幹、墨魚幹、烏魚蛋……還有些扁扁的、短短的、圓圓的、方方的看不明白的小罐頭也擺在裏頭。

“那是哪樣?”問的人說。

“罐頭!”高卷子說。

“那麼小,能裝哪樣?”

“豆腐乳、豆豉、鹹魚、火腿……唉!不要問了,講了你也不懂!”高卷子說。

“聽人講,罐頭這東西,裝進去,一百年不爛,打開還新鮮;又講,埋進墳裏好多年,挖出來還能呷……”問的人說。

“那你屋不埋一罐試試?”嫌煩的人就講。

櫃台外頭一排五口大黑缸,上頭蓋了紅布包,裝著人腦殼大的白冰糖、黃冰糖和白砂糖、黃砂糖、棉花白糖、塊塊紅糖跟紅糖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