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幸好。哪裏來便宜讓你撿?”
雲路一直是拜服三表哥的。一個人靜靜包回那些寶物,不停地用手巾擦眼淚水和口水,鼻子扯著氣。
得豫輕輕問幼麟:“大舅過世,你又辭了校長,這麼一大屋人,光靠表嫂,怎麼抵擋得住?”
“還有點底子,還過得去!”幼麟說。
“日子長了呢?——噯!你那些上海朋友呢?”
“是呀是呀!半年多了,寫了信,寄了通草畫,都不見回音……”幼麟自我納悶。
得豫歎氣,“大地方要是動蕩起來,比小地方凶火得多。唉,你要是早出去十幾年就不是今天這個局麵。個把個伢崽帶出去,算不得哪樣包袱的。三表哥,我看你就是戀窩,伢崽越來越多……”
“我冇想到這麼長遠,當時……”幼麟說。
得豫掐著指頭算,“你想嘛!你的手藝,見解,為人,我看,比起上海那些‘家’們,哪個都不差,就是缺點膽子——太婉約了點……我看,你現在走也不遲。——哪!你聽我講,先到修之那邊找個事做做,看看,那裏離上海近,慢慢子挨到上海那邊去,——大姐、真一在那裏!(得豫的大姐和姐夫,匡實人家。)局麵慢慢撐起來,說起來,我們到底還是壯年人嘛!下決心也隻是咬一咬牙的事……田三大不是老早就為你惋惜過嘛?你看你又耽擱好幾年……他若是在,還會多吹幾句……”
“我不是沒有想過。——其實是,你簡單,我混濁之至,唉!‘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啊!”幼麟挺起胸靠在椅背上,攤開手,臉看天花板。
“你看你!你看你!過兩天我再來。”得豫起身。
雲路也跟著起身,舉起那個包,“三表哥!你講的我未嚐冇懂,比方這幾塊‘簡’,這個狗日‘犀角杯’,我都有知識,有眼光,不曉得在那種場合,混裏混賬卡了殼,像呷醉酒,大家一喊一嚷,我狗日的就上轎了。你剛才講‘犀角杯’不是牛角是頭發,哪天我再來請下教。我……我真是天曉得!……”
(這類事情是常有的,渾水摸魚,乘勢播亂開點小玩笑跟賣假古董是一樣的。我前頭文章寫“胡仙娘”的時候,順手來了兩句名言:“正如茅羅斯·胡根所雲:‘我把天和地都上了鎖。’”也是我瞎編的。世上既從來沒有茅羅斯·胡根這個人,當然更沒有他說的那句話。女兒讀到這一段,也納悶是哪國人?希臘?法國?意大利?英國?西班牙?拚來拚去都不得要領。)
眼看就秋深了。
秋深是什麼意思呢?
涼了。
人身上裏裏外外都簌簌清爽。
狗呀!雀兒呀!不像熱天那麼萎頓了;連托缽子討飯的叫花子走在街上都瀟灑精神。
熱天時候,小孩子竹竿子牽著的瞎子算命先生,拉胡琴很讓睡中午覺的人聽來搖籃裏的安逸;到秋天,坐在屋裏聽到瞎子算命先生路過,那就睡不著了,映在石板街上遠去的一抹清亮的哀苦……
水藍了。山上金黃葉梢上那邊飛著南去的雁鵝,白天飛,月亮天也飛,在天上“哦哦”招呼著兒女。
朱雀獵人從來不打雁鵝的,說它們或者帶著遠戍邊關當兵人的家信。
序子和那一幫家夥都喜歡在城牆上看雁鵝,排成一字形,人字形,曉得它們要飄洋過海到遠遠的熱帶去。燕子也去,有的小鳥也去,飛不動的時候就歇在飛著的雁鵝背胛上,讓窮人搭便船一樣。動物也懂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道理。
秋天其實有很多很多事情。有的跟全世界的秋天一樣,不一樣的說起來大家也不懂,懂了也沒趣,有趣的你們或許不信或許辦不到,或許我不太願意寫給你們曉得,覺得麻煩。比如“舀鵪鶉”。秋草黃了,成年人約一幫朋友到長草的坡上去“舀”。兩根長竹竿夾一張細網張開來等在適當的地方,那一頭十來個人分成十幾步一排往那些拿網人的方向、背著風往前趕,甚至帶著狗,又喊又叫,拿竹竿子亂打亂嚷。躲在草裏過日子的鵪鶉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於是就飛起來看看,這一飛不要緊,頂風的那頭有人,隻好順風飛,順風飛就揚不起來,隻好往前展翅逃命。那頭正張開網,兩邊一夾,十隻百隻就給網夾住動彈不得了。秋天是吃鵪鶉的季節。
我這麼頗嫌麻煩地講這些話,各位一定無動於衷,根本就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世界上好多好玩有趣的事必須親自參與才有意思。我告訴你,那是非常之有意思的。
可惜錯過了,來不及了。不僅是錯過機會,而且錯過了時代。
(時代,時代,人總喜歡把前朝叫做“舊時代”,把當朝叫做“新時代”,甚至想方設法把前朝留下的死的活的一塌刮子都砍了方才快意。唐恨隋,宋恨唐,元恨宋,明恨元,清恨明,中華民國恨滿清,還宣出好多值得恨的理由。時間一長,恨人的人,挨恨的人都死翹翹了,這才慢慢緩過氣來,“其實呀!前朝有些人和有些玩意兒還是可取的,比如這個,那個……唉!人生百年易過,受罪堪惜的還是所剩無幾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