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家今年冇打粑粑,序子覺得寥落。家婆從得勝營送來兩籮筐粑粑,搭了句話:“省點吃!”
媽聽了很在乎,“娘好勢利!‘要省’就莫拿來嘛!”
叫人將兩籮筐粑粑一個不少送到王家弄四舅屋裏去了。喊人馬上買兩百斤新糯米,找出大岩臼洗了,請來兩位帶“粑椎”的壯實苗漢,倪家、春蘭乘興叫來學堂她媽和兩個妹,喊得來的伢崽都喊了來。卸下一扇扇門板洗擦幹淨,抹上蜂蠟。伯娘姑表都來幫忙,從院壩、廚房到堂屋,蒸糯米飯,打粑粑,“杵”粑粑,再一個個一排排攤在放平的門板上。性質上,這不叫勞動,是唱歌、跳舞、踢球讓人興奮的特性娛樂。
這時候四舅進門了,“嗬!這麼鬧熱!三姐!你送我這麼多粑粑做哪樣?”
“不是我送的,是得勝營娘送的!”媽冷冷地說。
“你看,你不留一點?我一屋才幾個人,怎麼呷得完?”四舅說。
“呷不完,送轉得勝營!”媽說,“你眼睛冇看見?我滿滿一屋粑粑?”
四舅見到眼前光景實在莫名其妙,走了。
爸爸回來也十分驚訝,“耶?耶?怎麼今天那麼熱鬧?打粑粑?這時候打粑粑?哪樣事打粑粑?……”
“哪樣事?過年!”媽大著嗓子。
“啊哈!過年。嗯!是該過年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我把過年都忘懷了……嗬,嗬!——咦?你是不是在發氣?過年不該發氣,是不是?……”
“好了!好了!你快進屋,大家在忙。”媽說都不想說的還是說了。
晚上,柳惠、幼麟兩口子講起粑粑的事。
幼麟說:“你媽是一番好意,曉得我們伢崽多,說一句‘省點吃’也是順口玩笑話,何必太當真……”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想嘛!爹在世的時候,你聽過我娘這口氣嗎?”柳惠說。
“噯!是你媽嘛!你看你這個人……”幼麟說。
柳惠笑起來,“剛才柳臣來多謝我送他粑粑,又看到我們院壩那麼多人在打粑粑,不曉得出了哪樣事。我挑明白了他還不明白,這種人……”
三十夜這天,倪家的孩子也來不全了;春蘭媽和兩個妹崽,大伯娘家的喜喜大哥,矮大媳婦田氏妹,有站有坐,算是滿福滿祿。
堂屋中間點燃打汽燈不點蠟燭,神櫃上裝了香。
殺了隻旋雞[226],兩斤油炸豆腐煮了。一鍋燜臘肉,一缽子醃蘿卜,一大盤海青白,一盆韭黃豬肉丸子湯。沒有外客,不設酒光吃飯。為了婆才擺上圓桌盤,另一幫零碎伢崽和婦女都在廚房圍著鍋子吃,反而舒展抻抖。這總共算是兩席。
曆來年三十守歲拿壓歲錢的規矩,隨著年紀增長,都自覺地回避了。(不回避也沒有。)
吃完年夜飯,撤了席,端來個大火盆。大家高高低低坐在板凳椅子上圍著守歲。往年原本一大簸箕一大簸箕的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今年都不見影子。三腳鐵架子上燉了一壺水,泡了一大壺普洱茶,各人一個杯子,喝了又添,添了又喝。想講話又沒有話講,普洱茶都喝“白”了。
打汽燈油點完,熄了,全堂屋黑不溜秋,幼麟叫春蘭點燃兩盞美孚燈放在茶幾上。有的人一定想走又不敢走,就咳嗽,就擤鼻泥。
“哎!問你們!哪個曉得今年哪條街上有獅子龍燈?”幼麟開口。
“冇聽人講起。”柏茂說。
“冇聽人講起。”毛大接著講現話。
“前天我看到岩腦坡四五個伢崽家舞獅子……”保大講。
“卵話!扯到哪浪去了!”喜大講完,咳了聲嗽。
“該有的,怕還會有。”矮子老二講。
“裴三星、孫森萬那邊,老教那邊,”幼麟問柏茂,“都沒有響動?”
“要有,早就看到了。金魚、蝦米、喇岩、五彩祥雲……早就擺在門口了……”柏茂說,“明天我問下劉鳳舞……鄉裏起碼該有一兩隊進城的,也冇消息。怕是砍怕了……”
婆起身講:“你們坐,我耐冇得,先去睡了!”
柳惠講:“我看,要坐下去也沒有哪浪意思,都散了罷!哪!春蘭,走的人一個人分十個粑粑。”
“都講,有老鼠嫁女,冇、冇等了?”子光問。
序子笑著說:“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也信這些話,等,等,等到眼皮睜冇開……”
“那老鼠幾時才來?”子光問。
序子在街上買轉來兩張民間老版子年畫,一張《老鼠嫁女》,一張《吉祥如意》。去年也是這兩張,前年也是這兩張。這兩張東西跟過年是連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