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蛐蛐”。蛐蛐這東西講起來又是一大堆不一定大家都喜歡的事情。(我的朋友王世襄就編整過一寸多厚的蛐蛐譜,送過我一本,至今還在書架子上。我這裏要講的是八十多年前孩提時代和蛐蛐的小關係,和王世襄的大學問無關。)
一到秋天序子就跟同學、朋友去抓蛐蛐。自己相信自己編的神話。所謂跟蛇住在一起的蛇蛐蛐,跟蜈蚣住在一起的蜈蚣蛐蛐,土墳裏頭棺材旁邊的鬼腦殼蛐蛐,跟螞蟻仔住在一起的螞蟻蛐蛐。別人編序子信,序子編別個也信,互相地神聖起來。於是研究推敲起蛐蛐的食譜。正常的當然是飯粒和水,講究點就上藥鋪買幾顆枸杞子給蛐蛐強壯筋骨,有錢少爺還會偷爹媽一片人參……高談闊論的時候還傳說哪個有錢大爺讓奴仆蹲在茅室讓蚊子咬,抓住喝飽血的蚊子,掐掉翅膀給蛐蛐吃,吃了人血的蛐蛐打起架來如何如何……蛐蛐在罐子裏頭過日子跟精彩的傳言調在一起,那整個秋天是有聲有色的。
蛐蛐打架是個高潮。提心吊膽看自己的蛐蛐輸贏不過隻占一兩分鍾情緒空間。序子其實不明白跟蛐蛐一齊度過秋天的全過程才是最堪嘮啕的。床腳底下擺著幾個蛐蛐罐子,裏頭的蛐蛐各叫各的,一聲又一聲地陪著序子做夢,一年又一年地陪著序子長大,充實他時光的內容。
最可惡的是陳開遠的兩個妹,陳蓉仙和陳學仙這兩個鬼妹崽也學男人喂蛐蛐,蠻好的兩個真正的蛐蛐瓦罐,喂了也不肯拿出來打一盤架,根本不懂原理,像小貓小狗一樣捧出捧進,說是在保護一個“甜蜜的家庭”。有天讓序子看到了,原來是一窩灶蛐蛐。
“哀哉!女子不曉事至於斯極!”序子編了一句古文。
爸爸從來不喂蛐蛐,也不看。序子喂蛐蛐他也不管。
朱雀喂蛐蛐的大人都很惡,像是另一種人類。
打蛐蛐的時候,門口站了打手,靜悄悄地在賭房子賭地,端著個殺人放火的架勢,專注冷毒的眼神……
它不像箭道子廣場打雞那麼讓人快活。千把人圍著大半個人高、三丈多寬的竹席子,看圈子裏頭兩隻冤枉雞狠啄狠扯,嘶啞著嗓子叫好,罵娘,押注。贏的爽朗,輸的開心。雞主抱著看不出輸贏、滿身血淋淋的英雄回家,屁股後頭跟一群幸災樂禍講著討好話的閑人。
一般地講,喂得出隻把兩隻好雞的主人,屋裏都是有點來頭的。這裏頭也有個層次分別。更講究的主人喂了好雞是不上箭道子的,隻放在屋裏院壩欣賞。箭道子雞場哪天哪家的雞贏得特別,也會有人趁熱鬧來報一兩聲,體麵的主人就會“哦”地答應。
二十擔炭,柏茂喊來了。
“炭客”們規規矩矩把炭挑進屋,進房,一根根碼在床底下,幾間房床底下都擺滿了,收錢走了。
湘西冷天用炭是件大事情。木頭板壁房,每房都有口火爐膛,就算燒了炭,大家圍著烤火,背胛後頭還是涼咻咻的,所以上街和進屋穿的衣服都冇脫冇加。
炭擺在床底下還有個好處,可以吸收房裏的濕氣和外頭進來的潮氣,起個調節作用。街上做事情的老娘子,棉衣袍子又大又長,兩隻手幹脆縮在袍子裏頭,左右手前後提著一隻小“火烘”,走著坐著都笑眯眯子,顯得安逸和幽默。
“火烘”有很多種,竹子編的裏頭放個小瓦缽最是普遍(這東西的結構很像北京新蓋的奧運體育場“鳥巢”),有錢人家講究用銅做的,上頭有個蓋,蓋上許多小洞眼,火不大,開合不便,多數人都不喜歡。
序子一屋人隻用火爐膛,從不用“火烘”,覺得不文明雅觀。全城讀書人家也都是這樣的。
老人家講,古時候當大官的人死了,棺材外頭還罩了層棺材,坑挖得很大,棺材放下去之後,留下寬的空隙就填滿齊齊整整的木炭。今天想起來,古時候的人也懂得很精細的科學道理。兩千多年前,過日子連椅子凳子都沒有的年月,對死人居然還搞得那麼講究,還炭咧什麼的……
孫瞎子大滿講過,在山上撿到那種炭,絕對不可以帶回家,尤其不可以燒火爐膛,有屍骨味,“要出事!”
這種話,不信迷信的人也要信。
臘月間,眼看要過年了,往時正街上,大橋頭,南門上,丁字街,都會動起來。紙紮鋪的獅子龍燈、蛤蟆、鯉魚、笑羅漢都該陳列在店門口了。這回有也有,就是稀稀落落,不成光景。洞庭湖那頭來的一木盆一木盆酒糟泡好的“紅魚”也不見了。老板們坐在櫃台裏頭,手撐著下巴,好像個個約定好的做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