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推帶提地送出大門,趕緊關上門,“嘭”的一聲,序子看得莫名其妙。
少見爸爸這麼生氣,甚至還有點肉麻打戰,“嚇!嚇!找到我這裏來了。嚇!嚇!”一個人到廚房舀了瓢水洗手,“嚇!找到我這裏來了!真見鬼!”
媽在房裏聽見聲音,問哪樣事。
“你猜剛才哪個進門?”
“哪個?”
“猜一天也猜不到!”
“到底哪個?”
“胡仙娘!”
說是“仙娘”,他又是男的。曾是幼麟早年的學生。“仙娘”就是北方所謂的“三仙姑”。腦殼上蒙塊帕子,坐在椅子上,幫活人和死了的祖先通話的中間聯絡人。平常日子街上見到他也不怎麼女,在大戶人家太太姨娘跟前他卻女得很,有時候晚上就睡在她們床前的踏凳上。什麼新聞都講得出,還會“杠仙”[225]。他“杠”的“仙”很溫婉,美,帶著萬分恩愛情致,讓難得出門的婦女單純頭腦增注許多奇花異景,成為重要閨房一樂。尤其在她們手頭不方便的時候幫著賣點首飾細軟冀以解決困難方麵很是得力就手。最靠得住之處是這種活動的消息絕不泛濫外溢。正如茅羅斯·胡根所雲:“我把天和地都上了鎖。”
(“胡仙娘”,寫十幾年後的事情還會提到他。這裏暫停。)
朱雀城正街上忽然一下子熱鬧起來。這都因緣於一件事,蔣介石把“老王”弄走了。
湘西十三縣出個“老王”,自己保衛疆土,哪個來就打哪個,太太平平過了三十一年。學堂辦得綽乎正經,從不拖欠先生薪水。妙就妙在蔣介石當年還要買他的賬,按月撥一個師的軍費給他。
其實他手底下何止一個師?收編四川、貴州的師長就有好幾個。序子屋樓上就租住過姓雷的師長和姓李的旅長。(姓李的旅長還善書法圖章,跟序子爸爸稱兄呼弟,詩酒唱和。)
蔣介石一騰出手當然就把“老王”請出去了。這一出去,留下好多根本談不上可以一齊出去的人。要吃飯穿衣,要過零碎日子,隻好在正街上熱鬧地方擺攤子賣家裏值錢東西。古董字畫,金銀首飾,珍珠瑪瑙,螺鈿家具和講究的絲織繡貨……
也有日子過得從容安泰、不受驚擾的人。上千上百畝田地的地主,最懂做生意的江西老表,鄉裏的苗把總老爺,北京、上海、漢口大地方轉屋過年過節的鐵路、海關、郵局公差人員,剛殺進湘西的“省軍”高級長官,恰好是正街熱鬧攤子上的欣賞者和收藏者。
剩下的那些老百姓和讀書人,隻能做個看鬧熱不出聲的啞子。
自從序子爺爺去世以後,序子爸爸照拂著的全家日子也慢慢搖晃起來。
一個搖,個個搖,豈止是文廟巷張幼麟一家?
張幼麟還算得上是個會善自排遣的人。
一個時代,一座城,到了滿街擺攤子賣家當的時候,也就差不多了。
在倒黴醬缸子裏掙紮找活路的人是可取的;討公道就犯不上了。人之所以活在世上就是要懂得千萬不要去討公道。好好地挺下去,討公道既費時間也自我作踐。
孫得豫,序子的三表叔回來了,此刻正和雲路大表叔跟幼麟在堂屋講話。
“……眼前還沒有哪樣事情,修之(顧家齊,一二八師師長)派我轉朱雀住一段時間。”得豫說,“看樣子何雲樵(何健)的棋下到這一步也動不了什麼棋子了。”
幼麟說:“你這盤轉來,柏輝章曉不曉得?”
“他是我的學弟,曉得我不是玉公係統,懶得理他。”得豫說,“我也趁機會走一下玩。”
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時候,雲路一直很沒個坐相,好像太師椅縫縫裏的臭蟲東、西、南、北在咬他屁股。拿起茶杯喝水,倒得一下巴都是。
還是忍不住了,他說:“三表哥,正街上鬧熱至極,一街的攤子,大家都在撿寶,我也搞了點異物,你看——”
鬆開一個小布提袋,一件件取出來放在方桌子上。
幼麟偏著腦殼看了一下,“這些東西你還當真?”
“劉士奇、李伯亞家裏攤子上的。”雲路趕忙補充。
“這兩家對頭都不是習文的,怪不得出外行。”幼麟說,“你看,這竹簡,染的石灰,條條一樣,像工廠機器做出來的,能是漢朝的嗎?你就信了?看這塊玉璜,哪裏是玉做的?頂多是磷灰石和長石做的,手指甲一刮就起印子,噯!噯!啊!犀角杯!你曉得嗎?犀牛角跟牛角不同之處何在?牛角是手指甲材料,犀角是一把頭發的材料,眼睛一瞟就明白的。我看你少費神,忍住點吧!讓姑爺看到還要擂你……花好多錢?”幼麟問。
“錢倒是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