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點得意。發現“獨角龍”的樣子越走越遠,不太像“獨角龍”,而是一隻大妖怪了。他可惜起來,那麼細、那麼大的一幅畫留在岩板上,要是在紙上多好呢!唉,沒有紙樣,一張大大的紙……
他站起看這個大怪獸,覺得畫得實在太好了。這用神!這勁頭!
爸爸從大門走出來,“狗狗,一個人站著做哪樣?——嗬!畫畫,你畫的是哪樣?一個怪物,做哪樣畫這個怪物?唔!畫得好,你怎麼想到要畫這個怪物?有意思,唔!你曉不曉得這畫畫得好?可惜了,要是畫在紙上就好了,可以裱起來掛在牆上……”
“畫獨角龍,我早就想到紙的事情——要是有張白報紙就好……”
“有了紙你未必就畫得這麼好。作古正經起來,像辦一件正經事那樣,就不行了。世界上隻有畫畫這件事最是讓自己做起來開心,沒有哪個強迫你——唔,藝術動作,是強迫不得的,比方唱歌,拿鞭子抽你,你唱得出來嗎?唱不出來。你隻會哭,隻會怕,哭和怕不是藝術……”說到這裏,爸爸沉吟起來。
“嗯!話是這麼講,不過,世界上好多好多藝術都是受苦的奴隸做出來的。中國和外國一個樣,有的叫奴隸,有的換一種稱呼。有的奴隸做飯挑水,倒屎倒尿;有的奴隸唱歌跳舞,畫畫作詩。寫《伊索寓言》的伊索,就是古希臘時候陪皇帝走玩、講聰明話的奴隸。陪皇帝走玩、講聰明話的奴隸中國曆朝曆代也都有。”
序子問爸爸:“耍霸王鞭的妹崽家算不算奴隸?”
“不算!當然不算!怎麼可以算?她們是江湖音樂家,了不起得很!她們是自由的。”爸爸聽來很興奮。
“也沒有人打她,也沒有人罵她?做哪樣她們都那麼膽子小?一邊唱一邊怕?”序子問。
“……怎麼不怕?她們怕狗,她們怕餓!——不唱人家就不給飯吃。有時候唱了也不給……”爸說。
“做人家奴隸不就有飯吃了嗎!”序子說。
“她們爹媽情願讓她討飯唱霸王鞭,也不給人做奴隸。”
“爸,畫畫和唱霸王鞭好像不怎麼‘平等’?”序子問。
爸爸沒聽完序子講話,抱著七弦琴布口袋走了。他說“有事去”。
序子曉得爸爸不會彈七弦琴,序子隻看到戲裏頭諸葛亮坐在空城樓子上彈這種琴讓司馬懿上當。如何彈?好不好聽?一點也不明白。
序子曉得屋裏祖傳寶貝有五樣:七弦琴,尺把長的玉如意,雕滿古人花竹樹木的明朝黃醬色竹筆筒,一個很小的宣德年金銀錯三腳小銅水滴壺,一把放在套子裏上有七顆星的七星寶劍。
大人們都愛搞一些破瓦片、爛罐罐、銅盆瓷碗互相拿著吹牛皮,表示學問和講究。有這類東西的人就驕傲,沒有這類東西的人就慚愧。序子覺得,有沒有這類東西的人都無聊。
很晚,爸爸才抱著這口七弦琴回來,大概是牛皮吹足了。看著他輕輕把琴放回床後邊瘦條幾上,好像放下深怕吵醒的三代單傳獨苗一樣。
轉身跟媽媽來了幾句悄悄話之後,一個人端張板凳坐在院壩抽紙煙。
婆拿了口銅臉盆從堂屋出來,爸見到起身問:“媽,要做哪樣?”
“廚房鼎罐打點熱水。”婆說。
爸連忙叫:“春蘭!春蘭!天天的事怎麼忘記了。”
春蘭出來笑著接過盆去。
“老三!”婆叫爸,“都十月底了,還冇曾‘喊炭’[223]……”
“喔!你看,這麼要緊的事都忘記了,明早我就叫柏茂辦。你看,二十擔夠了罷?”爸問。
“柏茂曉得!先來二十擔罷!再過段時候,山裏頭燒炭的生意好,就都是煙蔸腦殼生炭了。”[224]
婆進屋,爸剛坐回板凳上,又有人敲門。
“序子!去開下門,看是哪個?”
序子不認得進門的這個人,這人就進來了。
細小個子,穿黑舊中山服,捏著小手絹放在下巴底下,低頭微笑走到幼麟跟前,在幼麟肩上輕輕一拍。
幼麟嚇了一跳站起來,“啊!你呀!你有哪樣事?”
“啊!張校長,是我呀!您認不出來了?沒有哪樣特別的事,有貴人托我拿一對紅珊瑚鐲子請您過目,這鐲子紅得世上少見,您是內行,我也不敢多話,喜歡您就留下……”說到說到就要從衣包裏掏寶——
幼麟連忙製止,“莫掏!莫掏!千萬莫費神!我是窮教育界人士,不配玩這些珍寶,麻煩你、麻煩你上大戶人家去,你請,你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