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
“請說。”
“就是……每學期給我們三百發步槍子彈,讓四、五、六年級學生做實彈演習訓練;年紀小,不用六〇炮和手榴彈。步槍十根,當日歸還。嗯!要、要是柏司令覺得這事情困難,其實小孩子的事,不做也是可以的……”陳曉丹說。
“——小孩子固然小,訓練事情倒是很大,我看就照你的意思辦罷!哪天演習?在哪個地方?讓派去的教官進行接觸就是。子彈,嗯!子彈我們多的是,給你們六百發吧!讓小娃兒多練練。手槍要不要?手槍訓練也是要緊的,要,就讓教官跟我報告!”
大校場東邊以前挖了幾條讓部隊演習用的壕溝,日子一久,淺了,剛好用得上給伢崽家玩。
文光小學開部隊到大校場打靶可不是件小事情。自己也存心弄得轟轟烈烈。正逢中秋過後秋高氣爽之際,於是洋鼓洋號故意進南門穿丁字街拐正街,出東門過大橋往大校場進發。
真是意想不到的大動靜。文光小學的麵子登時升高了五萬零三十三丈高。文昌閣模範小學的腦殼簡直抬不起來。校長陳曉丹在隊伍後頭壓陣,氣宇軒昂得像個站在崔琰身後的捉刀人曹操,步伍神氣得了不得。
柏輝章也十分關心,特別挑了個吹號的號兵、一個連長和三個全副武裝的排長來照拂伢崽家動刀動槍,順便押著挑夫挑的漢陽造步槍十杆,勃朗寧手槍十把,六百發步槍子彈,三百發手槍子彈。柏司令是故意地要在朱雀人心裏頭弄點顏色。闊氣大方不是沒有理由的。
連長、陳曉丹校長、號兵走在一起,後麵跟著全校的先生和三個排長。一、二、三年級鬼崽崽也帶來了,都規規矩矩排在隊伍裏頭,整整齊齊,端端正正。
其實一切都講得上是隆重得很了。到地點之後連長對號兵指了一指,號兵就立正挺胸吹起“緊急集合”號來。
號聲一停,校長陳曉丹講話。對伢崽家講話,伢崽家從來是聽不懂的;今天的事情是不講話也懂。所以,陳曉丹校長喜歡講就講罷!陳曉丹校長講完,連長講。
連長講話放開嗓子嚷:“兄弟……兄弟……兄弟……換句話說……換句話說……”
他大概是山東、山西人,以上的話所有的伢崽家都聽不懂,先生們也未必懂。講了大概五百點鍾,“我的話,完了!”這句話大家都懂了,拚命拍掌。
每回輪十個伢崽家埋伏在戰壕裏,三個排長給他們拉槍栓,裝子彈,“槍托貼右肩”,“閉左眼”,“缺口對準星”,“準星對靶子”,“勾扳機”(食指沒勁可加中指)。
大多數伢崽不怕,少數伢崽怕,尿都出來了。
靶子在五十米之外,不見有人打中靶心。
一人打兩發子彈。有人膽小隻肯打一發;有人想打三發卻又不讓。
手槍靶子拉近。隻有幾個先生試了幾下。序子懂手槍,也沒鬥膽提出要試一試的意思。
連長、排長、號兵、挑夫都走了。走之前敬了個軍禮。大家看見穿長袍的老先生回禮的時候也舉手行軍禮,都笑死了!轉屋裏的時候對屋裏人還學樣子。(一直笑了好幾年。)文光小學這舉動叫“打野外”,講來講去就這兩句,沒什麼講頭!
在文光小學辦公室,大家都很稱讚校長陳曉丹的膽略,問他:“你哪裏是‘陳小膽’,簡直是‘陳大膽’!你是怎麼弄的?”
“就是這麼弄的。”他說。
文光小學除了新來的那些老先生好玩之外,還夾了幾個年輕的新先生。年輕的差一點就是六年級同學那種樣子。
一個田景祥先生,一個劉棲椏先生,一個胡嶽文先生,一個胡嶽理先生,還有誰、誰、誰先生……
田景祥先生是序子同班同學田景友的哥哥。他教常識課,序子一眼就曉得他並不喜歡教常識課。他喜歡的是講新“古”擺龍門陣。
講共產黨路過湘西,陳玉公借光洋、子彈和槍炮、糧食給他們。打龍山城的時候,國民黨在城裏,共產黨圍在城外。城裏守城的國民黨兵缺子彈、缺糧食,還要吃鴉屁煙。用雞蛋殼做煙燈,躲在城垛子底下,放兩槍,抽兩口,又放兩槍。口裏還招呼:“注意城牆腳,謹防紅腦殼!”
共產黨腦殼上都綁了條紅布。在城外頭殺雞、殺鴨、殺豬,搞得很熱鬧,煙霧騰天,對到城上喊:“弟兄們,歡迎你們過來吃肉喝酒,一起打倒蔣介石,翻身過好日子!”
又講共產黨裏頭當兵和當官的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衝鋒打仗的時候,分不清哪個是官,哪個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