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曉不曉得‘革命’兩個字的意思?”田景祥先生問。

“冇曉得!”大家嚷。

“革字就是變化的意思,命就是生命的命。中國四萬萬人,命好的少,命苦的多,要大家的命都變過來,做這種事就叫做革命。幫人做這種事的就叫做革命家。”田先生說。

“唉!田先生,你要是做革命家就好了……”田應生講,“老子麻個皮就跟著你!”

過了一盤日子,田先生就走了。在郵政局當郵差,背了個郵政局綠口袋到處送信。冇好久就冇見他了,怕是到外頭謀事去了。

劉棲椏先生是另一種味道的人。每一回同學去找他,無論哪個時候,他都像剛起床那麼新鮮精神;又好像“你們來了,我正想找你們”那副巧事。笑眯眯,好像老朋友那麼搭著肩膀走路。

放屁的羅易先生走了之後劉棲椏先生就來教國語。上課的時候講韓愈、王維、柳子厚;下課時候和我們擺歌德、拿破侖、拜倫、雪萊……

曾憲文是個傻卵。他問拿破侖是不是拜倫的哥哥。

劉棲椏先生最會講書,朗誦唐詩一樣地講都德的《最後一課》,讓大家胸脯裏好像掛了顆八斤秤砣……

上馬頸坳走玩,劉棲椏先生對大家說:“上課的時候,大家叫我劉先生;下課你們可以叫我‘呷夫子’,拚音,棲椏呷,所以叫我‘呷夫子’。”

馬頸坳是個山半腰的斜坡,上頭還有山,一層又一層,一聲令下,呷夫子叫大家仰天臥在草地上:“我念一句,大家跟著念一句,嗓子越大越好,來了!‘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好聽嗎?唐朝李太白的詩,明天早晨上課專講這一首。”

“現在大家看天,看雲,雲在動,看見了嗎?大家深呼吸,一、二,一、二,一、二;閉眼睛,再呼吸,一、二,一、二,一、二……”

“好!起立,上坡,目標南華山……”

經過鬆柏樹大森林的時候,“我做了兩句詞,朗誦給大家聽聽——‘不若舍卻長愁夢,步尋深林。’——好嗎?”

不是好不好,是大家來不及品味。沒有回應……

呷夫子自己講:“唔!我看,還是好的……”

棲椏先生給學生講過一些課本上沒有的外國詩。短短的,三句兩句;也有長的,照著本本念,念來念去,麵對這幫懵懂學生,也覺得意思不大,他就說:“原來的意思是好的,外國人的東西,變成中國詩就不太像了,閃了味道了……我也不太懂外國字,要不然翻成朱雀話,怕會好點……”

也不曉得怎麼一回事,棲椏先生“呷夫子”也靜悄悄地走了。他給好多同學本子上都寫了一些話,給序子寫的是:“今朝啊隻是今朝;你還是這麼年少。”

(序子多少年來不曉得為什麼這兩句詩總總印在心上。序子是一直想念棲椏先生的,盡管他的麵孔逐漸地、逐漸地在記憶中快要模糊了。)

玉公在朱雀的時候,他要忙好多事情,湘西老百姓過日子,穿衣吃飯。木工廠,皮工廠,槍工廠,自己抽稅,發行湘西自己的銀行鈔票。造了一座新跳岩、一座西門上的新城門,取名“渠成門”,(研究易經的老先生偷偷地對人說:“壞了,蓋這座新城門走氣了!”)在赤塘坪一帶辟塊大地方命名叫“新市場”,讓人去蓋房子,形成一條條街道,以便繁榮商業,不過仍然是冷風秋煙,弄不出所以然。

有一點是對的,不搞交通。仍然是騎馬坐轎子,出入靠勉勉強強的水路。蔣介石的軍隊甚至連何健的軍隊都進不來。隻要聽到消息,拐彎抹角,山坡山凹裏都埋伏各種火力,來個吃個,算是幾十年的“固若金湯”局麵。沒想到蔣介石弄個“釜底抽薪”手法,把陸軍新編三十四師借著準備抗日的名分整編做一二八師,調到外頭去了。這一走,玉公變成了光杆司令,很容易就讓人端走。他一走,朱雀的軍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身份地位也就起了變化,原來靠他過日子的人物也都各自找些關係外出四散謀生去了。

他自己呢?能到哪裏去呢?弄到南京賦閑?扣在長沙坐班房?安在沅陵困住手腳?朱雀四方真掛牽他。

柏輝章的隊伍也不敢離城太遠。有時候故意動點大手腳,派這麼一營把人到鄉裏砍幾個人腦殼回來,弄個宣傳,算是對上頭有個交代。也少!心裏頭還是怕。本城頭麵人物也不願搭惹他,當然他是明白的。